新人推荐 | 牛蕊祺:准噶尔
作者简介:
牛蕊祺(笔名:泫玦),中北大学
我热爱诗词,热爱茶艺,热爱香道,热爱汉服,热爱所有充满古韵的一切,热爱它们在博物馆里的样子,更热爱它们活过来,热爱它们在我的笔下发芽、开花的样子。希望不那么碎片化的阅读能带给你们更长久的体验,也带给传统文化更长久的生命。
“阿睦尔撒纳个小人!”达瓦齐在帐中怒吼道。
“甘愿做清国的手下走狗也不愿恢复我准噶尔汗国是荣耀吗?达尔扎死后你就开始惦记这大汗之位了吧!”
副官不敢与达瓦齐谈及阿睦尔撒纳,只能嘴上附和几句,就算是这般辱骂又有什么用呢?谁都知道汗国已命不久矣。
噶尔丹策零死后,那木札勒凭借母亲尊贵的地位成功上位,可他暴虐无道,奸淫妇女,早已失了民心,部众纷纷逃离而且归降于清。之后他的弟弟喇嘛达尔扎趁内乱上位,却也与他哥哥没什么两样,荒淫无度,不理政事。大汗与阿睦尔撒纳推翻达尔扎后也因地位而反目成仇。汗国持续内乱,外部又有清虎视眈眈,形势严峻。
而如今,清军兵分两路,直扑伊犁,大汗只得率万余人退守格登山。这万余人要是战意熊熊便罢,可惜大都不是大汗亲兵,在撤退途中早已萌生退意,几欲归顺。这次,恐怕我准噶尔汗国是要断送了。
副官想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
而达瓦齐还在帐中痛骂阿睦尔撒纳,谁能想到昔日好友竟为“荣华富贵”抛弃兄弟与国家,转而投入敌人怀抱。
“瞧瞧清给了你什么好处?双亲王!只一个双亲王就已经收买了你吗?你口口声声说要保卫的荣耀可真是荣幸啊,竟然能被一个双亲王所保卫。” 达瓦齐胸中气郁,辛苦谋划这么多年,可惜却败在了阿睦尔撒纳身上。如今他不仅叛变归清,并且还率兵出征伊犁,向曾经的兄弟亮出刀剑。
“传我命令,守山列阵!”万余人组成的军阵,定还能阻挡一番清军的攻击,达瓦齐心中还有一分计较。“只要有我达瓦齐在一日,汗国就不会亡!亲兵出列,明日随我出征!今夜大家好好休息,明天便是血战之时!”
军令已下,帐外将士们喝酒烤火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来,可达瓦齐的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他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那木扎勒被送上断头台时,噶尔丹策零的三子一女中尚且还有喇嘛达尔扎与幼弟蒙库什,自己为保蒙库什不受他心狠手辣的哥哥的毒手,特意派遣两名宰桑去将他带回自己身边,没想到达尔扎下手极快,看起来似乎根本不顾及往日兄弟情份。他还依稀记得当自己赶到那里时,那双孩童特有的大眼睛正无神地盯着他——蒙库什与派去的两位宰桑一同倒在血泊中,早已没了生气。
而他的耳边还萦绕着几天前那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
自己与阿睦尔萨纳也会走到那一步吗?他不禁这样想,兄弟相残,手足相杀!打了这么多年仗,却没想到最后的敌人竟是旧日好友。
想着想着,几日的奔波使困倦阵阵上涌,他敌不过睡意渐渐合上了双眼。
明月高悬,夜风阵阵,顾及明天有硬仗要打,军中众人早已进入帐中安睡,长时间的奔袭使哨兵也疲惫不已,昏昏欲睡。
远处的草窸窸窣窣地响,像风吹过草地,又像包着软布的马蹄踏过草地的声音。
火绳枪的声音忽然在夜空中炸响,伴随着点点火光和身边同袍们的惨叫。整个军营瞬间从沉睡中清醒过来,有些人甚至还没有穿上皮甲就被乱刀砍死。骑兵的身影在月光下宛如恶鬼,甲胄在漆黑的夜里泛着冷光。
喊杀声震天,喊的是蒙语而非汉话,伴随着四处飞溅的鲜血由远及近。众人登时悲从中来,不仅要被包围,还要向昔日的邻里兄弟挥起手中弯刀吗?伊犁城已破,而蜷缩在这区区格登山又能支持多久呢?父母兄弟早已在清兵手下残喘,要是再被加上叛军的头衔,那之后的生活可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事已至此,不如投降,还能留自己一命以供养父母妻女。想到这里,许多蒙人竟毫不反抗就放下刀枪,以求自保。
部众纷纷投降,军心大乱,战意全无,还有少数人趁着茫茫夜色,逃离战场,奔向不远处刚刚被攻占的故乡。
“是阿睦尔撒纳!”达瓦齐飞快地反应过来,心里不免闪过一丝愤恨与悲戚,“这个逆臣贼子,想学汉人的四面楚歌以乱军心,看我取他的人头来!”
副官连忙拦住他,“大汗,阿睦尔撒纳有清政府在背后撑腰,这次夜袭恐怕带兵不少,而且定北将军班第就在山下组建包围圈,随时能上山支援。更何况我军战意已失,您可千万不可莽撞行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如撤退到乌什城待以重振旗鼓。”
“可这样一来,就当真是腹背受敌了。更何况南边有天山,天堑哪里是那么容易翻越的啊。”达瓦齐深知战况吃紧。
可他心中也明白,此时不退,待到班第在山下的包围圈形成之时,再想退可就难上加难,恐怕天山就是他们唯一的退路了。
“班第心中明白我们缺乏军备,他这是要硬拖,拖到我们耗尽粮草最终投降,这倒是不费他一兵一卒,哼。”冷哼一声,达瓦齐心中以做下决断,“趁班第的包围圈还未成型,我带亲兵趁乱突围,南下翻越天山,退守乌什。”
一番奔袭恶战,五千亲兵中只寥寥两三千人有命到达乌什城。
达瓦齐命亲兵驻扎在乌什城东四十里处,并不进城。他们为了翻越天山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班第已派斥候将他们逃脱的军情传遍西域,虽然他之前对乌什城主霍吉斯有知遇之恩,可毕竟如今再也不是准噶尔汗国独大的局面了,只剩这寥寥无几的兵力,他也不敢托大。
副官被派进城中打探消息。此时根据线报达瓦齐才得知当时的率兵的将领并非双亲王阿睦尔撒纳,而是一个四品翼官,名为阿玉锡,之前在汗国是准噶尔部的一名牧官。
“是阿睦尔萨纳便罢了,他深知我脾性,我也算败得心服口服。可是我堂堂达瓦齐汗竟败于区区一个牧官之手!”长叹一声,他紧握双拳,现在算是处境明了:前有心思难测的霍吉斯,后有阿睦尔萨纳与班第的追兵,其中又生出一名虎将,霍吉斯忌惮清国,不说给予援手,没有向清检举他们已经算是念及当年恩情了。
走出帐外,抬头望去,一轮明月在夜空中高悬。
近处草皮连成一片一片,风吹过,沙沙作响。疲累不堪的战马在稍远的帐子附近吃草,咀嚼的声音被打响鼻的声音掩盖。方圆几里仿若死寂,除了伤病员的呻吟声,再难听到其他的什么声音了。准噶尔汗曾向他们许诺的美人,奶酒都没有实现,留下的是染血的绷带和回不去的故乡。
大势已去,他早该知道。
游牧民族的马蹄不能被困在山野的小路上,不能绊在城池的砖块里。马儿属于草原,而他们是草原的儿郎。
远处夜色掩映中,一抹身影一闪而过,翻身一跃而上,稳稳地落在马背,缰绳一甩,疾驰而去。
乌什城的守城兵士在城外四十余里处发现有军队驻扎痕迹,乌什城首领霍吉斯怀疑极有可能是准噶尔汗在格登山战败之后逃窜至此,便下令追查,果不其然,在东城郊发现了苟延残喘的达瓦齐余部,立即与之展开激战,达瓦齐军队疲惫不堪,除少部分人外,大多都毫无战意,只有达瓦齐拼死反抗,奈何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被捕。待清军到来时,霍吉斯将五花大绑的达瓦齐与清国檄文一并交予班第。”
“1755年,达瓦齐被捕,押解回京。
1758年,达瓦齐被赦免,封为亲王,囚禁于北京。
1761年,乾隆帝筑格登山碑,以显功绩。
1762年,乾隆帝病逝,达瓦齐被召回伊犁。
1774年,最后的准噶尔汗达瓦齐病逝。
至此,拥有广袤土地的最后的游牧帝国——准噶尔汗国再无踪迹。”
后记
达瓦齐坐在土墙根下,手里拈着今年刚刚长出的鲜嫩的草叶,凑到鼻尖,深吸一口气。熟悉的草叶的香气涌进鼻腔,像是回到了准噶尔汗国最辉煌的那个时代,万马奔腾,旗声猎猎,骏马踏过草地时也是这样的香气,而他身披战袍,举着弯刀将敌人砍落马下。他将手又往袖口里揣了揣,伊犁的深秋颇为寒冷,像达瓦齐这样的老人已不太能顶得住这般疾风。
今年是达瓦齐镇守伊犁的第三个年头。
三年前达瓦齐兵败被压解回京,被俘的三千士兵被拆分瓦解,归家的归家,改编的改编,其中骁勇善战的,要么归清,要么砍头。
而达瓦齐在天牢中熬过三年,逢天下大赦,被皇帝封为亲王。
“呵。”
达瓦齐得知自己免于一死,但却并不欣喜。
而他与阿睦尔萨纳反目的原因不正是这亲王之位么,何等讽刺。而被封为亲王也就意味着一辈子被困在这京城的重重高墙之中,再也无一丝出去的可能。草原的骏马是不能被养在马厩里的,他们天生就适合在草原上飞奔驰骋,而养在马厩里就相当于挖走他的肌骨,削去他的四蹄,毁了他以后日行千里一切可能。
或许骏马真的应该奔驰在草原上吧,随着皇帝暴病而亡,达瓦齐被一纸调令调到伊犁。兜兜转转,他终于还是回到了他出生的这座小城,也是在格登山一战时被他弃之身后的那座城。城不大,甚至说只是个镇都毫不为过。主路是土路,上面坑坑洼洼,是被士兵踩过留下的痕迹。房屋破败不堪,其中杂草丛生,民生凋敝,百姓流离失所。“饶把火”,“不羡羊”,“和骨烂 ”,“两脚羊”,人肉之价,贱于犬豕。
三年,达瓦齐将这里治理的还算不错,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人人都能混个半饱已实属不易,能活着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每日达瓦齐处理完鸡毛蒜皮的事情后,就走到远处去看格登山碑。
那碑修的宏伟,在四周都没甚么石子的一片荒地上,硬生生修出三米多高。碑额上雕着二龙戏珠,昔日的准噶尔汗国是那条龙,而如今只是龙口中戏耍的珠子罢了。
再往后的时日里,告老之后,他便成天成天的待在山碑底下。
他穿着他的窄袖旧棉衣,双手揣在袖子里,拉着前来看碑的人喋喋不休着那些从前的往事。准噶尔汗国的建立和发展,他们曾经所拥有的百万铁骑和万亩土地,以及那些背叛他的小人。
不久之后,格登山碑那里有个老疯子的故事就传开了,一开始大家还去想去听听这满口胡话的老疯子有什么“高见”,后来那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听得烦了,也就不再去了,只剩达瓦齐一人独自面对着那座山碑絮絮叨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一天人们发现那个老疯子死在碑旁,却死不瞑目,双眼死死盯着远处奔跑着的马群。
“老疯子想骑马了。”有人说。
“现在的世道哪里许骑马?蒙人骑马是要砍头的。”
“唉。”那人叹一口气。
众人凑了一副薄棺,草草葬了老疯子。
事便了了。
文字来源:牛蕊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