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2017年第64期(总168期)往事追忆 我的大十字
我的大十字
——李晓
大十字一直是安顺城的中心。六百多年来,给一代又一代的安顺人留下种种记忆。我不是土生土长的安顺人,却也在安顺生活了五十多年。大十字,也在我的生命历程镌刻了深深的痕印。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来到安顺。那座老安顺人念念不忘的钟鼓早已无影无踪。我眼前的大十字,只是一个倒圆不方的土坝坝。坝中央有个方方正正的大钟,垛在一个斗笠似的圆顶上,大钟四面对着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一根柱子撑着圆顶和大钟,柱子底部是个二三十公分高的圆台。偶尔会有穿白制服的警察站在台子上。后来为了方便警察执勤,将原来两三级阶梯的圆台升高,砌成岗亭,四方大钟依然顶在头上。
五十年代的大十字 博雅相馆提供
那时安顺城没什么高楼,汽车过得也少,大十字显得很空旷。但逢赶场就挤得满满当当。各色各样的摊贩:有的撑着棚子,或是土黄色油布,或是白色细帆布;也有的货物露天摆放,摊主自己撑一把红油纸伞,甚或就顶着大太阳。各色各样的果品服装日用品,挂着立着堆着,把我看得眼花缭乱。赶场的人身着各色服装,在货摊间的狭窄通道涌来挤去。从地势较高的西街看下去,只见人头攒动,嘈杂闹热中渲染着小城的丰富与活力。
其实我因为怕挤,很少在人多场旺的时候去大十字。有事也尽量等到四五点钟散场后才去。那个时段的大十字,赶场售货的摊点撤了,进城购物的人们散了,只剩下一群一群穿民族服装的年轻人在打闹。男女各成一团,互相间时而单人言语撩斗,时而众人哄然。伴随众人的起哄,男青年们会将一人猛地推向女孩群,女孩们则多半似骂似应地闪开,却要留下一人原地不动。两个被推来撞在一起的人并不见生气,往往只是脸红筋涨、扭扭捏捏。那时的我不醒事,嫌这些乡下人莫名其妙疯疯扯扯,影响交通。到后来晓得这是人类最美丽的花朵在绽放,大十字早已见不到这样的场景了。
安顺大十字(1962年) 洪福远 作
几十年来记忆深刻的,是我自己在大十字的两次遇袭。
六十年代初,我每天放学后,要到大十字北街口新民酱园旁边的食堂交饭票领罐罐饭。这天,食堂加餐吃豆腐。平时的菜总是老莲花菜叶或者萝卜缨,吃得人冒酸水;豆腐是难得的“打牙祭”,要与家人共享。我小心谨慎地双手捧着专门从家里拿来的搪瓷钵,边走边数:拇指大的豆腐有十多块,汤面上飘着的油星星有……我正专心数数,突然一个身上披筋筋挂绺绺的大人冲过来,黑乎乎的大手伸进我的菜钵,一下子捞走了大半豆腐。尽管有路见不平的行人叱责他,他毫不理睬,捧着手掌狼吞虎咽。我淌着眼泪抬起残余的豆腐和被那双黑手浸过的剩汤回家。当时这种街头风景很常见,这种人还有个专名叫“拿抓”。至今每当在餐馆见到那满盘满桌的剩菜,眼前总会浮现那双黑乎乎的大手,还有那被“拿抓”涮过手却依然吃进肚子的豆腐汤。
另一次也是食堂加餐。这次是吃包子:黑乎乎的全麦面,青杠子做的代食品洗沙。较之每顿土瓦罐里连芯带壳的包谷沙,也算难得的美味了。我细啃慢舔,品着味道往家走。走到西街口花木兰饭店,两个包子也只吃去半个。饭店门口停着辆马车,我避让正在卸货的驾车师傅,没留神走近了马儿。也许是闻到了包子香气,那马猛一甩头朝我的右胳膊咬了一口,大脑壳把我撞倒在地。我倒在地下,仰头看着咀嚼我那半个包子的硕大马嘴,吓得哇哇大哭。马车师傅吼了那马几声,将我拉起来。我哭哭啼啼走了一段路,发现左手那个包子虽然变了形还沾上泥巴,但依然完好。于是顾不得脸上还挂着“水晶豆豉颗”,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三年级之后,我不在食堂打饭吃了,但大十字依然是我每天想去的地方。诱惑我的是民贸公司橱窗下和邮电局墙脚的花书摊。
街边的小花书摊 图片来源网络
安顺人所谓的“花书”,就是“画书”,也就是连环画,有的地方叫小人书。以文字为主,基本没有图的就是“字书”。那时摆花书摊很简单:找块空地,铺上几张旧报纸或者牛皮纸,把花书摆开就可以营业了。一般摆在小十字大十字等人流较多的地方,或者学校附近。这是最简陋最低廉的花书摊,一分钱可以看两本,偶尔也有一分钱看三本的。还有一种豪华书铺是当街的铺面,花书挂在墙上,看书人走进去,选好书坐小凳上看。一分钱只能看一本,更不许混看的人进入。我一次也没有进过这种书铺,连街头地摊也很少正正规规交钱看书。父亲蒙冤坐牢,母亲拖着我们几个孩子,连糊口都困难,谈不上什么零用钱。我看书的钱主要两个来源:一是卖牙膏皮,那时的牙膏皮是锡做的,一个可以卖两分钱。二是卖淘米水,每顿煮饭的淘米水倒在砂锅里,积上一段时间,会有农民来收去喂猪。每次根据总量多少和积淀浓度,能卖一分或两分钱。两样加在一起,我一个月能有两分钱上下的收入。虽然都用来看书,还是止不了渴。实在抵御不了诱惑,我就去混看。看书的小朋友交了钱,拿了书,在书摊边的坎子或人行道边上就地坐着看,我选准那些单独一个人来的,过去蹲在他侧后方,伸长脖子看人家手里的书。这样看一本,又换一个人。有时遇见精较的,有意斜着坐,甚至用手遮住不让看,我也就走开。不过多数人不这么计较,只要注意不影响他,也任随你陪看。偶尔遇着友好的,还会主动让我坐在旁边一起看。大约有一两年,我不上学的时候,都是这样在大十字和西街小十字的花书摊边度过。后来认得的字多了,可以半猜半认地看字书了,看书的地点才移到东街口的新华书店,还有南街的图书馆阅览室。
文革时期的大十字 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到了新华书店无书可看的时代,大十字又成了我的“另类阅览室”。忽然间四大街和大十字沿街边立起了大字报栏:木头架子铺篾席,油毡盖顶,还安了电灯,供革命群众自由张贴大字报。这些大字报栏有的简陋,有的规整,大十字民贸公司门口的要算最好。高度超过一层楼,又平整,可以贴很长的文章。即使以今天的眼光,贴那儿的大字报也有很多可读性强的。我常常站在这个大字报栏前,既欣赏那些花花绿绿的题图插图(多数是漫画)、龙飞凤舞或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又津津有味地品读抄在上面那些文字。这一天,在各种《××真相》。《评××》以及《声明》、《声讨》、《揭露》、《批判》之外,大字报栏忽然糊上了很长很长的一篇文章,《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马思聪叛逃记》。马思聪是少先队队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的作曲者,我知道他是大音乐家,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院长。仔细看下来,大字报是在加了个编者按之后,把马思聪在香港媒体上发表的,自己从受批判到辗转逃离大陆过程的文章,原原本本地抄了出来。文章既长,情节又跌宕起伏,好看。相比之下,同样在这个大字报栏里,用《不打自招—大叛徒的自白》为标题抄出来的瞿秋白的《多余的话》,虽然最后一句“中国的豆腐好吃,世界第一”非常合心,却觉得远不如那篇精彩。
与大字报栏相先后,大十字又成了一个大舞台。各种各样的庆祝大会、成立大会、批判大会、辩论大会此起彼伏,传单飞舞,红旗招展,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我又从这片哄闹中自得其乐,找到了自己的享受。
文革时期在大十字举行的批斗大会 博雅相馆提供
六十年代末,文革派争最热闹的几年。安顺两大派都自制了宣传车,每天晚上开到大十字,呜哩哇啦闹几个小时。我们这些整天晃荡无所事事的少年,少不了到大十字看热闹,听广播。那些从高音喇叭里倾泻出来的滔滔雄辩,我充耳不闻,只当是嘈杂的噪音。我挤在人群中只是去听歌。
那个年代人们刚吃饱饭没多久,半导体也还没有出现,收音机属于高档奢侈品。不搞运动的时候,每天有广播站的定时有线广播可听,民间称为“播音机”。运动开始,播出时间也开始不正常,后来干脆没有了声音。反而是每天晚上到大十字来的宣传车,播音员读一段文章,就要歇下来放两首歌。多半是语录歌,另外就是歌颂红太阳和歌颂解放军。今天人们说“红歌”,似乎就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或者“就是好,就是好”。其实另有一类旋律宛转的革命抒情歌曲。宣传车里播放的《远飞的大雁》唱的是翻身农奴想念毛主席,我脑筋里想念的是在劳改农场受罪的父亲;《抬头望见北斗星》唱的是困难中的红军想念导师,我只觉得抒发了对前程的迷茫。在歌曲形式上,这些红歌也给我开了眼界。有一首《毛主席的语录板》,连唱带说,把一个解放军战士的成长演绎得活泼有趣。几十年后听到周杰伦、凤凰传奇的说唱歌时,我一点不觉得稀奇,就是这首《语录板》垫了底。当时最爱听的是马玉涛唱《看见你们格外亲》。跌宕起伏的叙事风格,华北民歌的音乐素材,加上马玉涛那颇具感染力的嗓音,让我好几个月的时间听得如痴如醉,还到处找歌篇来抄。
七十年代中期的大十字 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1969年初,0277部队换防进驻安顺,他们的宣传车每天也到大十字做宣传。就象现在的企业logo一样,他们的车一来,总是标志性地播放那首歌唱英雄麦贤德的歌。每到傍晚,一听到从北门往大十字移动的“葵花向太阳,战士心向党”,就知道是0277的宣传车来了。其实他们播的也是中央文件、两报一刊社论,但围在他们车边的市民总是要多一些。就在0277宣传车的高音喇叭里,我第一次听到了《长征组歌》中的《入云南》。这首后来改名《四渡赤水出奇兵》的合唱歌曲,融汇了多种演唱形式,转换了不同的音乐风格,伴奏乐器丰富,旋律时而婉转,时而昂扬,时而抒情,时而诙谐。听来如同读一本长篇小说,让人得到丰富的艺术享受。几个月后,我参加了工作,下乡杀猪,不能每天傍晚去大十字了。大十字就连同这首歌带给我的艺术熏陶,深嵌在我的记忆之中。
八十年代的大十字 博雅相馆提供
2013年9月14日深夜,偶然心情烦躁,不知不觉走到久违了的大十字。灯光下,长长的警戒布条提醒我,这儿已经封闭施工了很长时间,现在似乎是就要竣工开通了。警戒线内,在哨声指挥下,摊铺机缓缓泄出热腾腾的沥青油砂,压路机跟进碾平,一些工人在用铁锹撒上细沙,东西大街的路面渐渐接拢。周边的高楼上,霓虹灯闪闪烁烁,夜色中我似乎穿越时光,回到了五十年前。
具体时间已经不很准确,不是63年就是64年,安顺的大街终于要铺上传说中的沥青了。同样是布条拉出的警戒线,每天密密麻麻的站满看热闹的闲人,有滋有味地观看着施工的每个环节。我们男学生放学后邀邀约约来到大十字,站在布条边,看着众人目光下带几分炫耀几分自豪的工人们操作。有个细节半个世纪后还记忆犹新:因为怕路面潮湿影响质量,正式铺沥青之前,有工人手持煤油喷灯,一小块一小块地把提前铺上的石子烤干。以后在路面施工建设中再没见过这道工序,大约是技术进步,已不需要了。
夜色渐深,时已凌晨,我带着些许怅惘离开施工现场。以后的大十字,只不过是地上地下蜂巢似的商铺之间,一个车流的通道而已。我的记忆,众多安顺人的记忆,安顺城的众多记忆,也都会随风飘逝,与岁月一起消散。这个名叫大十字的交通要道,再不是我的大十字了。
今日大十字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今日大十字 《文化安顺》编辑部 摄
· 作者简介
李晓:男,1954年生。原籍大方,生于兴义,长在安顺,受教于安顺市第七小学、贵阳师范学院安顺大专班(安顺师专)、贵州教育学院。当过工人、教师、记者、编辑、机关干部。地方文化研究热心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