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14《祖母》/轩诚清读

文/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我在渭南上学,接到爷爷去世电报的头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山岭间一轮夕阳,红彤彤收敛了光芒。
我工作后,把爷爷晚年的一张照片放大了,装在相框里:面容清癯,颌下一把白须,抄着手,笑眯眯坐在高背木椅上,又和善,又安详。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未勒的碑文”三
祖 母
不知为什么,奶奶于我的印象很模糊,我甚至记不清她平时的行事和模样。只有一次,似乎秋风已经紧了,奶奶娘家不知哪位亲人去世,奶奶一个人奔丧回来,太阳正落山,她从岭头上下来的时候,我正在和我家场面相连的西边场玩耍,看见奶奶一身黑衣,头上戴着像电视剧《红楼梦》里贾母那样的鬓边有遮脸的黑帽子,扎着黑腿带,拄着拐棍儿,小脚一拧一拧地往下走,整个人融进了半透明的薄暮里,样子很是失神和萧索。
这是我对奶奶样子最清晰的一次记忆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来渭南跟随两位叔叔上学,有一次,三叔问我还记得不记得奶奶的样子。三叔的意思是奶奶一生都在乡间生活,没有照过相,他十分思念他的母亲,希望我和他能共同回忆着,请人给奶奶画幅肖像。三叔很重视亲情,他把我爷爷,他过继给的我四爷、四奶,还有我父亲、母亲以及我哥哥的像都放大了装在相框里,供过年的时候祭奠,唯独没有我奶奶的照片。但我只好摇头,说奶奶的相貌我确实记不得了。
我就奇怪,我爷爷和父亲都是照相的,怎么就没给奶奶留张相呢?是不方便把当年那些笨重的照相家具带回家,还是奶奶一生勤俭,不忍白花钱?时代相隔,真让人想不明白。
当年,解放军攻打洛阳,数次不下,这件事大概是在一九四八到四九年之间,似乎不久奶奶就去世了。那么,我对奶奶的记忆,剩下的就只有她的死亡了。
奶奶去世的具体时间当是土改以前。土改时开会,一直是我妈妈参加,若奶奶还在的话,大概就是奶奶开会了。爷爷是从不参加开会的。他只是叮咛我妈妈说,不管分什么东西,咱都不能要。有一次,妈妈分了地主家的一个小板凳,爷爷还叫妈妈退给了农会。

记得奶奶在病床上颇有时日,却在去世的前几天,一到夜里,家里就乱纷纷的,似乎有鬼魂出入。一天早上,我六爷站在院子里,说昨晚他从外边回来,刚进二门,便看见这么高一道黑影,他伸出一只胳膊向上比着,眼看着这条黑影进到我奶奶的窑洞里去了。说这些的时候,大家心里并不害怕,只是大人们知道我奶奶已是不久人世了。
家里动手做起棺木来。富人的棺木多是柏木做的,奶奶的棺木是桐木,是贫家用的木材。母亲晚年叮嘱过我,说她百年以后就用桐木。桐木轻,虫不蛀,还幽默地说,即使朽了,砸在了身上也不疼。说得我心里一阵发酸。我知道这是母亲怕我没钱,才这么交代的。而且,她早早就在我家的园里种了两棵桐树,成材后,解成板,阴干着备用了。
我一直随祖父睡在小屋。爷爷六兄弟同住着一所大窑院,因爷爷是长房,我家分的是窑院中向阳的那孔大窑洞,窑屋门对着院子二门。二门上下是道坡,呈之字形,坡分两边,一边土路,一边石台阶。二门便建在之字的转折处。二门出去,再上一段坡,是个园子,三面房屋,东和南是草房,北面是瓦房,瓦房西边是大车门,东边是间小屋,是官屋,供着祖先牌位。
我和爷爷就住在这间小屋里。
那些天,晚上,爷爷打发我睡下,就回到窑里和全家人一起去陪奶奶。半夜,爷爷忽然叫醒我,说,你奶奶走了。
我没吭声,懵懂着想,半夜三更的,奶奶能到哪里去呢?
爷爷俯下身来,又轻轻说了一遍,你奶奶死了。
我还是没有吭声,但我听懂了,在被窝里悄悄地流下泪来。
当时我大约五六岁吧。
奶奶入殓后,棺木停在我家的窑门里。这时候不知道爷爷在什么地方,只见全家人都跪在奶奶的棺前痛哭,我也跪下一起哭,三叔拉我起来,说娃子起来,哭着太可怜,娃子不哭。
后来,大家哭的时候,我就坐在棺木旁边的煤火台上。
第三天,合棺,两个木匠把棺盖盖上,抡起斧头,急速地在棺盖上钉钉子,是很长的方形铁钉子,声音很大,啪!啪!啪!

二叔、三叔高声喊着:“奶,躲钉!奶,躲钉!。”我们那儿有人称娘为奶。
全家人哭声大恸。
我忽地从煤火台的小凳子上站起来,两腿绷直,怒目圆睁,只觉得那两个木匠是天底下最恶的恶人。
第五天,乡间风俗,是奶奶要离家魂归西天了。离家之前,让家人还可以再看她一面。那是她在马上离开的身影。方法是用一面镜子放在棺前,运气好,说是从镜子里可以看到的。上午的阳光正照着镜子,镜面一片反光,明明暗暗,全家人不再痛哭,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观看,那镜里便一会清明,一会阴翳,都说那阴翳便是奶奶的影子呢。
奶奶下葬后的当天黄昏,奶奶的魂魄还未走远,还得回来,在祖宗的牌前跪拜辞行。这时间,全家人都得躲到村外的地里去,不能惊扰了阴魂。这在乡间叫出丧,是一种十分惊恐的仪式,人鬼路殊,活人和亡灵是不可碰面的,碰上了,亡灵便不能离去,家中也从此没了安宁,对具体碰上的人来说,那更是要折寿的。
我爷爷偏就坐在小屋里不去躲避。爷爷是一家之主,他的决定没有人谁敢出来反对。
可爷爷为什么要执意留在小屋呢?当然,爷爷在外当兵十多年,见过世面,未必如一般农村人相信“出丧”这种事儿会是真的。但母亲曾对我说过,爷爷和奶奶关系很好,不过爷爷脾气坏,专横,经常责骂奶奶,爷爷好像从未想过奶奶会死,会有先他而去的这一天。由此推想,这一刻,爷爷会不会是悔恨交集,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他要趁奶奶魂魄辞祖之际,再最后见奶奶一面呢?以此也好来表达往日里他对奶奶的亏欠和悔恨。元稹诗: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况,爷爷是未曾想到过呀。此种悔恨可对谁说?子女们的思念,尚可以痛哭排遣,唯爷爷的这许多天来,全只有压在心头。
以上就是我对奶奶的全部记忆了!
奶奶娘家姓刘,西乡铁炉村人,那是个很大的村子,我小时候曾经去过。奶奶娘家在村子中间,大车门,院子里是对厦和上房,不像我们家住在窑院里,想必当年是个殷实之家,后来败落,那人丁也不兴旺了。记得奶奶娘家,我有个小舅爷,农民,却高高大大的一身文气,和爷爷一样,也写得一手好字。奶奶三周年,大门上要贴红对联,在我家写对联的时候,小舅爷和我爷爷互相推让着,最后还是小舅爷挥笔写了,大概是爷爷对奶奶娘家人的尊重吧。

奶奶是位善良朴实的农村妇女。三叔曾听说她母亲小时候非常聪明,深得其父宠爱,说她若是个男孩儿,就一定会供她读书。奶奶很有担当。在属于她的那个时代,爷爷外出当兵的十八年间,自己毅然挑起了全家重担,将我父亲抚养成人,供其读书,为其娶妻成家。不仅如此,我以为,可以说奶奶过人的伟大之处,还在于奶奶没有媳妇熬成婆后的那种转卑成威的陋习,善待儿媳,与我年轻的母亲相处甚得。我母亲常说,他们婆媳多少年来都未曾红过脸。奶奶晚年,我二婶过门,她即使十分喜欢小媳妇,也不曾将大媳妇踩在脚下。
可奶奶还是命苦,他的长子,我父亲,三十六岁便客死他乡,不久,她的双生儿子,我三叔,又过继给了我四爷,三个儿子只剩下我二叔留在身边。无怪乎我二叔结婚时,奶奶曾笑着对我母亲说:“老二家过了门,不许她小两口儿单独住,我非得支个床睡在他们房子不可。”其疼子爱媳之情溢于言表。
我无法知道当年我父亲去世,作为母亲,奶奶是怎样地情何以堪,只听我母亲说过,三叔过继给四爷后,母子俩咫尺天涯,不得相见中,奶奶的那种无以言表的痛苦和思念。她经常一边呼唤着三叔的名字,一边哭着瞒怨爷爷道:“你恁狠心,把我最好看的那朵花掐走了啊!”
三叔是十九岁过继给四爷的。四爷无子,只有三个女儿。四爷住在我们村的沟那边,与林家场沿沟而居的两户林姓人家隔沟相望,这地方是个沟头,又浅又窄,从我们郭家场下一道坡就到四爷家了,走起来十分方便。但四爷家见三叔年纪大了,担心和自己家人不亲,便从此不许三叔和我家来往。奶奶思念儿子不过,就来到林家场,站在沟边,向着沟那边四爷家院子呼唤三叔的名字。三叔的名字叫凤湘。
“凤湘!凤湘!”奶奶在沟这边呼唤。
沟那边的三叔听得明白,但四爷不许他答应,回窑里不准出来。
“凤湘!凤湘!”奶奶继续呼唤。
四爷坐在三叔一旁,威严地说:
“不要出去,不理她!”
母亲说,那是个冬天的黄昏,天气很冷,林家场没有一个人,就奶奶站在沟沿上,大声地呼唤着三叔的名字。
四爷家的院子里,始终没有回声。
这已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当事人皆已作古,可只要想起母亲告诉我的这一情景,耳畔犹是奶奶呼唤儿子的声音:
“凤湘!凤湘!”
此时奶奶已是过了六十的老人了,想必她呼唤时,那寒风正吹起她两鬓的白发。
后数年,奶奶去世,享年六十三岁。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毕於悟道轩南窗下
附1、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