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以苏格拉底为鉴
古希腊之所谓缪斯九女神,有点类似中国唐宋以后民间流行的行业神,分掌历史、音乐、喜剧、悲剧、舞蹈、挽歌、颂歌、天文、史诗。
缪斯乃文艺之神,故由她们分管的职事,便可以知道当时人之文艺观。其观念,现代人所不熟悉的,大抵有以下各端:
一是绘画、雕塑、建筑等现代人认为的重要艺术门类,都不在其中。现代人所理解的或所看重的希腊艺术,正是这些东西;而这些,当时人其实并不重视,甚且不以为是真正的艺术。
二、当时亦显然还没有整体的“诗”这一概念,谈的只是各种体裁的作品,如史诗、颂诗、悲剧、喜剧等。
三、无论哪一种诗,又都是和音乐分开来的。当时所谓史诗、颂诗、喜剧、悲剧,主要是朗诵或吟唱。诵或吟,固然就有音乐性,却不是配着音乐的。
四、音乐既与史诗、悲剧、喜剧等分由不同的女神掌管;那么,是否音乐即已独立,脱离了诗,自成一大门类?却又不是这样!史诗、颂诗、悲剧、喜剧之所以由多神分掌,而音乐只归一女神管理,是因为音乐不如诗那么重要,故可以把所有音乐并归到一位女神名下罢了。
希腊时期之音乐,地位及内容均不如我们现今一般认为的那么高。当时根本还没有纯器乐的演奏,歌唱也不重要。谈音乐,更主要的是说一种和谐的理念,如毕达哥拉斯所说数的比例、构成等。也无整体之音乐概念。故具体谈音乐时就会如亚里斯多德《诗学》那样:论诗分述悲剧、喜剧、抒情诗、史诗、酒神颂歌;论音乐,便举长笛、竖琴为说。要等到基督教兴起后,才有真正独立出来的音乐。
这几点,都很可与我国的文学发展史作对勘。
例如第一点,希腊人之所以不重视建筑雕塑等,是因当时人把各种制作技艺,分为“自由的”与“平民的”。这一区分,是由当时政治上的自由人与奴隶而来,故平民的制作即是奴隶的。什么是奴隶的呢?一门制作技艺,若极需要体力,与自由艺术主要靠着智力不同,那么它就是奴隶的,自由公民不屑为也。绘画、建筑、雕塑等均属于此。
须知直到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还常隶属于医生、药剂师或出版商的行会,建筑师雕塑家还常隶属于泥瓦匠、木匠行会,便可知此类艺人旧时均属于工匠,其人与其技艺都是受卑视的。西塞罗把雕塑绘画建筑等等称为“脏的技艺”,与诗分开,良有以也。
当时还有一说,谓技艺可分为“为教育的”和“为娱乐的”。雕塑、绘画等均只能提供视觉之娱,故与诗之充满神性不同。
我国谈艺,初不如此。许多人可能会想到唐宋以后绘画及各种工艺也同样有一个先受鄙视,其后努力将自己诗化的过程。可是夷考渊源,我们就会发现古人论文谈艺显然无这等身份、体力智力、脏不脏、为教育为娱乐之分。
艺字的本义就是植栽,乃工匠之事也。然而,《周礼》云保氏教国子以六艺,可见艺并不仅属于工匠、奴隶,也不脏,且亦不仅是娱乐的,更是教育的。
文,这个字的一个主要意思则是纹绣编织。所谓“文章”,常指黼黻,《楚辞》曰“被文服纤”,《荀子·非相篇》曰:“美于黼黻文章”,即是明证。编织是女工的技术,但好文章同样称为锦绣。这是因“文”这个字通贯于天地,天文地文人文,在一切地方显现。与希腊孤立地说文谈艺,愈说愈窄、分来分去迥异。
关于第二点,当时人还没有整体的诗观,也和我国的情况大异。我国早在《尚书·尧典》里就说了“诗言志”,这即是对诗的整体概括与定性。后来《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赵文子对叔向说:“诗以言志”、《庄子·天下篇》说:“诗以道志”、《荀子·儒效篇》说:“《诗》言是其志也”等等都延续其说,形成中国诗学极稳定的传统,而开端乃极早、极明确。
不过,诗言志,中国人太熟悉了,竟常不知此语之可贵。此语可贵处,除了刚刚说的显示了一种整体性的诗之观念外,还在于它显示了西方很晚很晚才能有的想法:诗是与个人自己直接相关的。
西方早期的诗,乃是与神相关的。直到拉丁文中,诗人跟先知还是同一个词;希腊时期,诗就更是主要由先知和巫师朗诵的了。雕塑建筑绘画等技艺之所以不能跟诗比肩,这就是个关键。诗由神示、天啓、灵感而来,其他的只是技术、知识、程序。
中国古代也有颂诗、也有祭神之歌舞、也讲诗心窈冥通乎鬼神,然而诗言志,显示的只是诗人志之所之,诗人自己才是诗关注的主体与内容。这个道理,西方也许要到近代才明白。
至于音乐与诗的关系,我们和希腊亦极不同。古代诗、舞、乐当然也有分立的现象,例如我们早有独立的器乐演奏,并不配词,像《诗经》中那几首“佚诗”就是;也有徒歌,不配舞蹈,像《诗经》中的国风,可能就是如此。但整体说来它们仍是一体的,甚至有时可以用一个“乐”字来包括。“乐”这个体系的弱化和分化,是战国以后的事,与西方的情况颇不相同。
因此,对照古希腊,是十分有益的事。近年北美和大陆学界热衷推广雅斯培的“轴心时代说”,谓中国希腊印度在同一时期都经历过一场“哲学的突破”。此说讲讲当然也无所谓(我并不赞成,详见我《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但它常引起一种附会类比之风,把希腊哲人跟我们先秦诸子想象成差不多的一群人;把孔孟想象成苏格拉底、柏拉图;把希腊的哲学突破内容,拿来讲孔孟的成就。我觉得这些都是荒谬的,既不知中国学问,也不懂西方。
老实说,苏格拉底何敢望孔子?纵令希腊哲人当时有所谓的突破,其思致、意藴、境界,问题多多,跟孔孟是不好比的。别的且不说,仍从“诗”这部分看罢:
柏拉图《理想国》卷三曾记载苏格拉底和阿德曼托斯讨论教育问题时,主张许多故事不应讲给孩子听,例如地狱之事,会让孩子产生畏惧,将来就不勇敢了。因此,便也要限制诗人不准写这些东西;而古代传下来的史诗中,若涉及这些,亦应删去:
让我们从史诗开始,删去下面几节:“宁愿活在人世做奴隶啊,跟着一个不算富裕的主人。不愿在黄泉之下啊,统帅鬼魂”。其次,“他担心对凡人和天神/暴露了冥府的情景;阴暗、凄惨、连不死的神/看了也触目心惊”。其次“九泉之下虽有游魂幻影,奈何已无知识”……。此外,我们还必须从词汇中剔除那些阴惨可怕的名字,如悲惨的科库托斯哥、可憎的斯图克斯哥、以及阴间、地狱、死人等名词。……应该删去那些挽歌。……
此外,诗歌还不该描写英雄哭泣、忧伤、憔悴、叹息,亦不应大笑、情绪激动。如荷马说“赫淮斯托斯手执酒壶,绕着宴会大厅忙碌奔波。极乐天神见此情景,迸发出阵阵哄堂大笑”,这种有点酒神精神的句子,都该删去。
这是因苏格拉底主张人须有克制的美德,故又认为“有侍者提壶酌酒,将酒杯斟得满满的。丰盛的宴席上,麦饼、肉块堆得老高”之类句子也应该删。因为他所说的克制,对一般人来讲,最重要的是服从统治者;对统治者来讲,则是克制饮食等肉体快乐的欲望。
把他这些话拿来跟我国的“诗教”相比,差异可就太明显了。
首先,孔子删诗书、正礼乐,看来似与苏格拉底所想干的事相仿,但孔子可不曾把那些涉及死亡、描写哀乐的诗删去。《诗经》中到处都可以看到苏格拉底想删掉的那些内容。后世儒者强调“温柔敦厚,诗之教也”,却也承认阳阿瀣露等挽歌的崇高价值,挽歌在汉魏南北朝隋唐期间也一直盛行不衰。
其次,如此昌言诗人什么可写什么不可写、古代诗歌什么地方该删,是中国圣贤绝对说不出口的,连韩非子也不敢说要如此。后来秦始皇焚书之所以遭人诟病,即由于整体社会反对如此这般清洁化思想。
至于把克制之美德界定在服从统治者和饮食的生理欲望上,一是匪夷所思,绝不符合正义;二是浅薄,与我国儒者论克己复礼,境界与意蕴都相去辽远。
希腊是个备受近代人美化歌颂的时代,而其实有太多可诟病可质疑之处。罗家伦翻译的英国柏雷《思想自由史》虽然把希腊罗马视为理性自由时代,认为中古是理性入狱时代,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才唱起了解放的先声。却亦不能不说柏拉图所建构的是个铁牢,所有公民,都须相信他规定之宗教,否则不是处死就是囚禁(第三章)。
其实不仅柏拉图如此限制或扼杀思想自由,处死苏格拉底的社会或苏格拉底本人,又岂能视为理性自由的呢?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世界汉学中心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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