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写春联

♣ 殷雪林 小时候每年过春节，一向是母亲负责采购家里的吃穿用度，父亲负责购买年画春联，多年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但有一年，年前母亲早早办完了年货，可一直却迟迟不见父亲买年画春联回家，挨到大年三十上午，眼瞅着家家要贴春联准备过年了，父亲才急慌慌找来笔墨红纸，说今年要自己写春联。 在我的记忆里，这可是父亲破天荒第一次动手写春联。春联并不是人人能写，因为打我出生以来，主要的书写工具就是钢笔和圆珠笔，会写毛笔字的人很少，而且那时真正擅长书法的人也不多，往往都是上了岁数旧时上过学堂并且有一定学问的人才会写毛笔字。我们都清楚父亲并没有多少学问，而且常听他讲，小时候因为家里贫穷，只上过两年私塾，以后再没有踏过学门，认识的字加起来也不到一箩筐。参加工作后，勉勉强强能读个报，但也常磕磕巴巴，连平时单位里写个学习心得和年终自我总结什么的，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回也见他是求助有文化的街坊邻居来帮忙。那时父亲虽然不能划入大老粗的行列，但肚里也实在没有装多少墨水，再说，也从未见他拿过毛笔管。 母亲听父亲说要自己写春联，当时很诧异，一方面是早已给了父亲钱让他像往年一样去买春联，另一方面也从未见父亲写过春联。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她还在狐疑捉摸不定的当头，父亲已挪开了方桌摆上裁好的红纸，并拿出了墨水和毛笔。母亲见父亲要来真格的，就问父亲：买春联的钱呢？父亲嘿嘿一笑答非所问地说：咱不是上过二年私塾吗，好歹也握过几天毛笔，今天我来表现表现。说完就低下头，蘸了蘸墨水先在报纸上练习几下。母亲见父亲不正面回答，就越发觉得蹊跷，一再追问父亲将买春联的钱干啥去了？开始父亲支支吾吾敷衍，见实在隐瞒不下去，才如实说出了原委。 原来父亲将钱接济了他最要好的同事马叔叔了。父亲对母亲说：你不知道吧？老马因为成分有问题，而且还有个姐姐嫁给了国民党军官逃到台湾，在这次运动中，被清退出了单位，幸好新中国成立前他还小，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要不然还要被逮捕坐牢呢。父亲接着说：他一大家子就指望他的工资生活，这回工作被辞退了，让一家人怎么生活呀？前两天我到他家里去看望一下，一进门老马的爱人就向我哭诉，才知道一家人已经接连几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眼瞅着年也过不下去了，叫人揪心，我就将兜里买春联年画的钱和这个月的烟钱，全给了老马的爱人，虽然少点，但先解决燃眉之急，买些粮食凑合着度过年关吧。在那清贫的岁月里，我家生活也每每捉襟见肘，一分钱都要掰两半花。母亲听了父亲的述说，虽说心疼那七八块钱，可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再说马叔叔也确实是个老实人，而且是父亲最值得信赖的朋友，母亲就没多埋怨父亲。 我们听了父亲的讲述，都很敬佩他的正直和勇敢，其实在那时刻不忘阶级斗争的年代里，许多所谓的牛鬼蛇神并不是坏人，然而很多人却鄙视并害怕牵连而远离他们，可父亲不但不那样看人，而且还难能可贵地伸出了援助之手。 父亲开始写春联了，我们兄弟姐妹牵纸的牵纸，晾晒的晾晒，等父亲将所有的春联都写完了，我们就高高兴兴地和父亲一起贴起了春联，虽然父亲的毛笔字跟那些印刷体的春联比起来有些歪歪扭扭，也不美观，但大红耀眼的对联一跃上门楣，简陋的家庭马上蓬荜生辉，欢乐喜庆的年味陡然升起。 后来马叔叔平反恢复工作，和父亲的关系更好了，可以用莫逆之交来形容，他时常上我家和父亲喝茶聊天，偶尔谈到父亲在他最困难的时刻帮助他而迫不得已第一次写春联的事，父亲就哈哈大笑说：别提了，别提了，赶鸭子上架，赶鸭子上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