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二三事
正当盛年的父亲
退休以后在省委机关大院
1960年代父母和我摄于长沙凯旋门
童年的我与父亲在他的办公室门前合影
父亲二三事
每逢佳节倍思亲。父亲张业精去世已经七年多了。昨天夜里和朋友聊天,谈到了父亲。虽然说的是遥远的故事,我却感到父亲还在眼前一样,很多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
1953年,父亲从湘潭师专速成班毕业,分回湘阴县黄甲桥完小做教师,那一年他刚满20岁。黄甲桥完小也叫湘阴县六完小,是一所高级小学。父亲在那里工作不到三年,就被任命为学校负责人。1958年围垦汨罗江与湘江汇合处的洞庭湖东汊,组建屈原农场时,他和我的母亲被派往农场参与学校的筹建工作。我看到过他最初担任营田完小校长职务的任命书,母亲是这所学校的教导主任。那时学校的干部是由湘阴县任命的。到1964年湘阴和汨罗、屈原农场分家时,父亲是农场的文教科长、文教卫党支部书记。农场那时只有营田、河市和周家垅三所完全小学,但每个生产队都有小学,后来分场都建立了完全小学。这些小学,大都是父亲主持农场教育工作时逐步建立起来的。他们这个党支部只有七八个党员,领导全农场百来个教师。与父亲一起工作的,记得营田完小是王仲阳伯伯、河市完小是湛中楼伯伯,周家垅完小是陈运西伯伯,此外还有易迪民伯伯和姚家炎伯伯。他们几个人组成了农场文教党支部,后来把血防站的党员加入进来,改叫文教卫党支部。另外两个党员是张镇湘叔叔和我的母亲胡凤英。此外还有谁,我就不知道了。
父亲干工作很投入,是玩命的那种搞法。祖母跟我说过一件事,至今记忆犹新。1954年冬天,我的父亲被派往整修南洞庭湖工地工作时,常常干活是几个通宵连轴转,歇下来倒头就睡,脚底下烤火的柴草烧燃了他的鞋子裤子都没有醒来,可见累到了什么程度。难怪他能够在工程竣工时立功受奖。1960年暑假,我亲眼看见营田完小盖东边那栋教室时,父亲爬到房顶上干活的场景。那时候施工机械很简陋,盖房子连脚手架也没有,父亲和几个工人用两个木头架成的起重设备吊砖瓦。父亲站在处女墙上,那活儿十分危险,我当时看着腿脚都软了。
好像是1963的夏天,父亲在营田完小帮助工友挪动水缸的时候,不慎将水缸打破了。他的双脚被破缸片划出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被人抬到一个竹躺椅上治疗。好在他的同事们懂得急救知识,处理及时,才没有落下毛病。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总是出差。他出差不是跑长沙等城市,而是去农场的基层小学。农场虽然马路修得好,却不通客班车,父亲外出总是一个公文包一把雨伞,风里来雨里去。究竟他做了些什么,我们那个时候是不知道的。
文革开始后,父亲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我们问母亲,爸爸去哪里出差了?妈妈不好直说,只是说进了学习班。好几年后我才知道,农场把一些右派分子、出身不好的教师赶到最边缘的磊石山下集中起来劳动,公开叫“牛鬼蛇神队”。我父亲是走资派,被指定为“牛队长”。他似乎有点什么“历史问题”,我父亲推荐他做了湘阴县的人民代表。这就是成了父亲的一大罪状。父亲和这些人几个月时间里和睦相处,躲过了文革最疯狂的一段时间。只是他的老胃病在这个时候复发,让他受了很大的苦。牛鬼蛇神队的老师们给他取了个诨名“烂肚子”,也是这个时候传开的。父亲对此并不在意,常常开心地以此诨名自乐。父亲与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很好的朋友,即便调到岳阳市教育局工作后,还一直保持交往。他病重弥留期间,还有几个老朋友结伴到医院看望,可见情深之至。
父亲被“解放”后,分配到向阳中学担任负责人。我们有个邻居黄志强老师,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常遭人白眼。我父亲从不用有色眼光看他,而是信任他支持他。黄叔叔在一篇文章里,这样记叙我的父亲如何关心他的:在“文革”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业精大哥一家与我家比邻而居,我们两家亲如一家。最令我感动的是,他一家老小七人居于一间平房陋室里,生活勤俭朴实,对我这个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人,从未嫌弃,而是热情关心。作为领导,他信任和支持,让我发挥作用;作为邻居,他帮助和关心我家,体贴入微,互通有无,不是一家,胜似一家。我们两家的友谊,超越了阶级、地位,完全是深厚的情谊。这种情谊已经一代传给一代,充分保持着纯洁与真诚。黄叔叔后来调到省农科院工作,是袁隆平院士的助手之一,省内有名的水稻育种专家。
1970年初期,父亲回到农场机关工作,担任政治处宣教科中心干事。这是个打杂的职务,比他文革前的文教卫党支部书记要低,但父亲毫无怨言,兢兢业业做好每一件小事。那个时候农场有个少年杂技团,名头很大,常在外巡回演出。父亲也常常被派去做领队。作为一个长期从事教育工作的负责干部,应该是不屑于做这种事情的,但父亲乐呵呵地带着一群孩子走南闯北,任劳任怨,乐此不疲。这也体现了他乐观开朗的性格。
父亲还是钟爱自己的教育工作,农场从只有十几所小学,发展到小学初中高中一体化的教育体系,后来的工作虽然不是以他为主做成的,其间也凝聚了父亲的一片心血。他晚年和我细数过自己教出来的一大串有成就的学生名单,如世界著名数学家许进超、湖南知识界的权威教授柳思维等等,早年都是出自父亲的门下。父亲常常为桃李满天下而感到自豪,充满了无限的幸福感。
我的畅销长篇小说《风起》出版时,父亲刚刚因病去世。为纪念父亲,我特地在扉页上印了一句话:“献给亲爱的父亲、平民教育家张业精先生”。我认为,“平民教育家”是对父亲很恰当的评价,因为他一生做的是基层的教育工作,是为普通的教师服务的平凡活儿。我开心的是,《风起》畅销五年不衰,至今能够在各大机场书店销售,或许是是扉页上那句话起了很大的作用,有父亲在天之灵庇佑。我为父亲感到自豪。
作者张效雄,湖南湘阴人,22岁前生活在屈原农场(曾更名为汨罗江农场,现为岳阳市屈原区)。1977年考入湘潭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湖南日报社工作,高级编辑、集团原副总经理。作家、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