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马：诗章（1首）
诗章
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
——杜甫
盲人犹如蝙蝠，醉汉好像蝴蝶。真倒霉，在可能存在的大门前，人算是倒霉了。
——胡利奥．科塔萨尔
1，
老妈妈平时说家乡话
接打电话时
说普通话
她小心翼翼地发音
几近羞涩
几近虔诚
几近抵触
少女一样庄重
巫婆一样古怪
2，
他的身份证上
有一张愤怒的脸
不是因为祖国
而是因为照相的女警
要他摘下眼镜
这个不意味爱也不意味侮辱
但是漠然而粗暴的要求
被他恼火地拒绝
3， 他仍然关心，敌人是不是一天天烂下去了。
4，
作为男丁，他被舅舅借去干农活
一直干到天黑，他在田间放歌
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边疆
侍弄这块土地，目的何在
舅舅的一车红薯，卖了五元钱
他无法爱上表妹，大表妹太像妈妈
让他别扭。小表妹豁牙，流着鼻涕
大表妹，已经拥有了一条月经带
用滑石粉精心涂抹，反复使用
那条秘密保管的布条，红底白花
5， 共和国的每趟航班上，差不多都有去外地复核死刑的法官。
6，
执行死刑
法警一扣板机
子弹卡壳了
行刑官再下令
法警一扣板机
又卡壳了
当行刑官再喊预备时
死刑犯转身恳请
您就掐死我吧
7，
他比鸡飞的都低，
却自称鹰。
当他狂奔时，
像一团贴地的黄色闪电，
一只着火的獾。
8，
特区的进步在于可以
以法律的名义在更广泛的传媒上
表现它强悍的道德
之前有大规模小姐游街示众
这次是某高校明文规定
男女生不得在食堂互相喂饭
校方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
应该是担心那些没人喂的孩子
在祖国开放的前沿深深失落
9，
他是蔑视自由之可贵吗
不害羞也不恐慌
被拘留了，脸上还残留着满足后的兴奋与平静
10,
他在崇山峻岭深处
万丈悬崖之巅
轻轻一迈无影无踪
不仅亲人
就连组织也未找到他的遗体
11,
街头作为会议室显然太简陋了，太粗野了
如果在会议室找不到椅子，迟早
人们会走上街头
街头就是离家出走的会议室
或者说是无家可归的庙堂
它容纳被忽视的声音
代表那些没有被代表的人
12,
傍晚，威尼斯的一个广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
他非常吃惊地看到了这一幕，
小心翼翼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事，他们就是喜欢聚在这里，
一个商贩告诉他。瞧这一广场，
鸽群般祥和，亲切而又独立的人，
历史的一份活遗产，
其中蕴含着极易统一的意志。
13，
如果承认世界的不公正，
就可以承认她的高贵。
如果首先不蔑视客人，就更
不应该蔑视她。
但是，她也只在自认为高贵时，
她才高贵。
14，
细想，他杰出的同道，是
一帮男性女权主义者。
而所谓女权，就是女人也应有人权。
15，
最孱弱、最可鄙的罪犯
还不是种族分子，宗教极端分子
是那些藐视异性，即便是家族的异性
也随意剥夺
其自由和生命的家伙
16，
他被选择，作为一名黄种人。
因为这个女士已尝试过白种人，
黑种人，棕色皮肤的人。
他暗自称奇，想不到自己
不是因为学识、不是因为身份
不是因为利益，竟然代表了所属的种族。
17，
在飞弹的轰炸中，
他们呼吁肉搏，
以便赢得起码是生理上的尊严。
但是，老天爷知道，
他们派出的一定是别人的家的孩子。
18，生来作为肉弹，她的美貌是附属。
19，他曾经以貌取人，犯下了滔天罪行。
20，生活一旦开始，死亡也随即开始。
21，瞧，这些囚徒。
22，
电梯一旦发生故障
请勿惊慌
请拨打维权电话
23，
他在长街拦住一名年轻女士，
伸出手乞讨，希企一份好心，
一份钱财，一份眼福。
24，
她家徒四壁，身无分文，独居山村。
警察送来了政府出资办理的身份证。
硬卡片上一张苍老而茫然的脸。
25，
江南如画，雨丝如发
生猪入田，一律打死
26，
一个词语尽管比一个人的寿命要长，
既然生成，也终死去。
27，
他自觉低级
看到这样的节目
竟然乐不可支
不是因为荤
荤其实体现禁忌
不是因为土
真土是气质
是因为那些苦出身的演员
起劲地模仿着残疾和智障
这群哈哈大笑的看客
确实没健全到哪儿去
28，他相当普通，但也不绝对。
29，
当你对一群人中的一个讲话时，
必须做好一群人一齐回答的准备。
30，
乱炖……为什么？
如此没有原则的吃法，他们如此喜爱。
这些民族的饕餮之徒，
有必要放慢咀嚼的速度。
31，
杀人犯被捉拿归案
手铐和脚镣戴上后
他内行似地问怎么不带头套
一名年轻的警官说他不够格
32，
他的血管里流淌着酒
烂醉如泥 使人羞愧
竟然会在
一句问候后流出了清辙的泪水
一番温存后射出了清冷的体液
33，
大师在病房
首脑前来探望 大师说
和谐，还要讲人的内心和谐
言之有理 乃圣贤正道也
但是，首脑之责
芸芸众生尤为期盼的
还是朗朗乾坤下的外部和谐啊
34，
被大雪困在南方
几天几夜寸步难行
他的体温一点点变冷
焦躁的心情渐渐宁静
他欣喜地感到
这正是他要的生活
或者说
这不也正是现实生活的映照吗
为什么写作
因为没有比诗歌
更能维护一个囚徒的尊严了
35，牙齿也会有快感
嚼冰的孩子嘎嘣嘣
36，
冬日给了他巨大的财富
一块冰 从家门踢到广场
从广场踢到电影院
整个白日 这块
冰从拳头变成鸡蛋
从鸡蛋变成戒指
他弯腰捡起 贴在
滚烫的额头
37，
他在镜前梳理
西服挺阔，令人满意
就差把一条红色的领带
勒到脖子上了
对了，就是这个感觉
“人权”这个美好的字眼写进章程
就是这种既美滋滋又有点勒的感觉
38，
华夷亦无不同
彼见面谈天气
吾等以食为天
见面就问“吃了吗？”
也正是谈天啊
39，
无论吃了没有
只要有人问
他一律回答吃了
这是面子问题，事关尊严
也是一个
庄严的承诺：
必须活到
下一顿饭
40，
他出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
被居民用怀疑的眼神打量
仿佛在问
“哪个单位的?”
这些危险的失控分子
一点点动摇了帝国大厦
41，
新建的商品房
她在电梯里发现邻居
是在电视上露脸的主持人
主持人发问：
你们是哪个系统的？
她被问愣了
同事抢着回答
金融系统的
是啊，不是军统，也不是中统
是金融系统的
电梯不动声色
眨眼就到了二十三层
42，
天上之水
小宣比我们大几岁，当时应该上初中了。他是具有寡人风范的孩子头，已经懂得用魔力统治更年幼的孩子。他手端一大搪缸，从里面舀一勺水就往空中一扬。闪光的水珠扑面落下，孩子们张大嘴去抢，到口甜美至极。这是他发明的仪式，喝天水。一缸子洒完，他在众人的祈求下，独自去领取天水。有一次，我被挑选陪他取水，惊讶地发现，他只是从水瓮中轻易地舀一下而已。
为什么我被选择？也许是我保守秘密，这在当时是最重要的品质。而且我看出大家需要这个神话，不会愿意相信真相。我只要不张嘴，就是天水的活见证。也许是他希望我协助他的统治，或者只是这个恶作剧需要分享？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平常喝的水，那么一扬手，为什么变的如此香甜。
小宣爱画画。我生平见到的第一双女丝袜，就是他妈妈晾在大院铁丝上的。
43，
燕子
我们自己才五、六岁的时候
就负责照看弟弟妹妹
当他们熟睡时
我们就用国家发的避孕环
扭成一只飞翔的燕子
43，
事故
这一代人用不好安全套
因为那是童年时玩耍的白气球
44，
淘宝
大人用烟盒擦屁股
孩子舍不得扔
用它叠元宝
45，
我随身携带着一座牢房
那是一个小圆铁盒
关押着黑色的蚂蚁战俘
46，
我们捡冰棍棒
放到水里冲洗
渡江侦察记
小小竹排向东流
47，
分拨
人类是以分拨的形式生存的。我最近发现，现在孩子采用的分拨方法，与三十年前我们小时候的基本一样，但是，态度变了。一种是手心手背，一种是挑兵挑将，这是我们小时候常见的分法。人少一些时，怎么分都不会差太多，或者是很要好的朋友玩，不怕伤感情，就手心手背，听天由命。大家围成一圈，一齐喊“手心手背，狼心狗肺，一二了三，骑马上大山。”喊一句出一次，均分为正好。狼心狗肺，真是贴切。形象揭示了规则无情无义的本质。由于这口诀是口耳相传，小孩以为是拉心拉肺。到也符合好友分属两队的心情。后两句骑马上大山什么的，应属“废话诗”。如果人多，好多次都可能分不成相等的两拨，就挑兵挑将。挑兵挑将，北京小孩叫争要人。由公认的两个厉害角色，轮流挑选已方人员，这个程序妙不可言。因为每次都挑最强，轮下来双方实力旗鼓相当。但是，残酷在于孩子的等级顺序一目了然，先被挑中的欢天喜地，趾高气扬，后面等的焦灼不安，黯然神伤。最后多出来一个家伙，或被赏赐给某一方，或被安排看衣服。当时我们家家孩子成群，净玩大型游戏，更多采用挑兵挑将，因为那些厉害的家伙说了算，也因为双方实力相当才玩的起来。今天孩子态度的变化我是刚刚发现的。一个小小个子，断然反对争要人。他说：“你们都比我高.。” 他不想被挑选，想要一个上天的选择，于是大家开始手心手背。这在我小时候是不可思议的。后来我向夏尔详细了解了一下，发现即便是争要人，也增加了一个程序，就是被选中的人可以表达拒绝的意愿，可以反。反了以后，两人猜拳，输了顺从，赢了自由。夏尔说，他最恨分拨了，要是玩半小时，五分钟用来分拨。有时候就是分不成拨，闹的没玩成。他还不知道，成人的世界更糟糕，几乎所有的规则事关分拨，所有人的精力，都用来分拨了。
48，
纪念
未来历史学家指出
新中国最重大的历史事件
是一个年轻的军官
战死在邻国的土地
啊，我爱漫山遍野的红杜娟
49，
老婆
七六年的一个夜晚
许多人聚在我家里
听一位刚从北京出差回来的阿姨
压低声音讲，北京抓了四个人
其中一个是“老婆”
屋子里的一片紧张兴奋
我清楚地看到爸爸
白塑料眼镜的闪动
他们侧过身子耳语
像极了解放的前夜
我似懂非懂地猜出了老婆所指
极为震惊又茫然地想到
原来，神竟然有人妻
“老婆” 多么猥亵的称谓
50，
河流
新刑法有罪名
四百三十五个
其中适用死刑六十七个
我逐一抄在手稿上
成了长达一首七十二行的诗
51，
写下这一行行的罪名，
我看到汉字带着忍辱负重的杀气
满怀羞愧地与罪行为伍
被诗神悲悯地一一放逐
52，
这一行行鬼头刀般的咒语
像极了诗江湖论坛上的跟贴
我反对死刑，但是
不相信连诗人都充当杀手的国度
已到了废除它的时刻
53，
有一天它会置而不用
像牌匾后面被猜测的遗言
像高堂蛛网缠绕的古钟
54，
那通常是一场球赛之后的夜晚
点燃的报纸从窗口徐徐飘落
当他看到《以父亲的名义》时
感到自己曾经多么蒙昧
带着多么微弱而顽强的希望
55，
前夜
当他们点燃扫帚
在宿舍楼前集结
不由得唱起令人激动的《国际歌》
他感觉非常的庄严
也非常不安
次日早晨
清洁工阿姨没有扫帚
该是怎样的手足无措
56，
大师早年
他所在的校园离广场最近
但是一出大门
队伍总是拐往相反的方向
他们相当的不自信
有时要走一夜
疲惫不堪地出现在
睡眼朦胧的友军面前
领受手拎饭盒的天才们的轻蔑
很简单
这些天才不喜欢是被鼓动的
不喜欢让他们当先知
他费力地爬上平台
然后又使劲把年轻的大师拉上来
他们冰僵了
一同摔倒在这块
自以为是的土地上
57，
振臂
串连未果
他们还得走回校园
在蓟门桥
他突发奇想地高呼了一句口号
应者虽众
他却心中惭愧
口号来自《青春之歌》
竟然连这个都得抄袭
58，要想成为传奇
就得英年早逝
59，诗歌可以把奴变成人
也可能变成半奴半兽
60，
我看过僧侣端坐，平静地
吟诵经文，未想在街头
他们的身手那么敏捷
我听过那天籁般的诵经之声
由苍桑的老人发出
未料在广场，他们的嚎叫
那么尖利
一支复活的军队，
袈裟成为戎装，为血缘？
为种族？为佛？
为过去的历史还是为苦闷的岁月
61，
改朝换代，帝王变成公民。
他何其幸运，很快办了离婚手续。
无论如何，没有独立的女人，
就没有真正的爱情。
几千年了，他代表君主被女性抛弃，
在丧失爱人的刹那体会到了爱情
62，爱情的本质是独立，结局是分离。
63，
古桥
战后，承蒙政府厚爱，他作为一名伤残人得到一份轻松的工作：在古桥头数过桥的人数。
他俯看着人来人往，不知所来，不知所往。隐去了一切因果，仿佛生来为了过桥。过去了，还回来，或者一去不复返……不论庄严还是麻木，都让人悲哀。
他的心情好起来了，他将人数一一点清。而更多的时候，他随意的抹去一些人，让他们白白地过了桥而未被统计。
仿佛此人不曾存在，仿佛战争仍在继续。
64，
前传
少时，有人向他挥拳头，说：要打架，先把你眼镜砸掉。他回敬：只要你敢砸我眼镜，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那时他读了一篇微型小说，大名鼎鼎的地下诗人写的：一个大学新生洗了十八盆脏衣服晾在院子里，收衣服时突然扑过来一个高年级的家伙拽住他喊小偷。他揪住那家伙的脑袋一口气把他磕死了。当时只觉得好，年轻的汉诗三杰不知为什么。诗人是人性尊严的捍卫者啊。地下诗人如今是保险业大亨，他曾经值得信赖，那个微型是保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