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速递丨伊沙3月新作:散文诗系列
散文诗
《很受伤》
我正在译一部布考斯基精选集的最后一首:全书中最长的一首,一首360行的小长诗。
与长度相称的内容——写的是美国20世纪20年代的大萧条,写的是大萧条时期美国人民的生活,又是一首小史诗。
谁说老布不会写长诗?写得好着呢!
但让我这个中国诗人很受伤的并非这个,而是世纪灾难中的美国人民,物质再匮乏,食品再短缺,再填不饱肚子也远离饿死。
《高处望不全》
从七楼的窗边看见小区广场上有一个老头子在打太极拳:白鹤亮翅。
我没有看见他是在和一个老太太遥遥对打,中间隔着人工湖。
直到我在去小超市购物的路上从他俩中间穿过。
《春雨颂》
谁说长安无春天,又逢春雨潇潇下。
毎到这个时刻,父亲(先前还有母亲)总爱说:春雨贵如油,农民该高兴了。
他们总爱提到农民。
因为他们是被毛泽东思想改造好的臭老九,自觉与工农兵站在一起。
因为他们是最接地气的科学工作者——是在大地和群山之间奔跑的动物学家。
《墨碟之上》
近期很忙,疏于习书。
我望着书桌上积了厚厚一层墨垢的墨碟,有点不好意思,仿佛鬣狗在对猎物下嘴前的不好意思。
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把刚沏好的一杯绿茶的茶水倒了点进去,于是在冒着热气的墨碟里,有一片茶叶飘浮
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有幸看到我今天的墨迹,请别忘了嗅一嗅你的鼻子
《写作之路》
起初大家是一伙的。当写好等于成功的最初阶段,只要写就是同路人。
分歧出在写好并不等于成功的时候,要写好还是要成功?这是一个问题,写作乃至人生路上的重大问题。
于是一路人变成了两路人,各行其道。
于是到了今天,两路人变成了四类人:写好的成功者、写坏的成功者、写好的失败者、写坏的失败者。
《远眺》
在布考斯基问世于1962-63年的一首诗中(那时的他四十出头),写到一位年轻诗人写给他的一封信:预言某一天,他一定会被公认为世界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老布在该诗的尾声写道:"虽然我保留了这位年轻诗人的信/可我并不相信/但还是喜欢在/生病的棕榈树下/在夕阳中/偶尔远眺"。
老布,在你第24个忌日,在我润色到这首诗的此刻,我很想知道,当年你望见了什么,请在今晚托梦于我!
《鬼村》
往常去学校上课前,他老去东门口对面的村子吃早点。
漫长的寒假过后,本学期第一周上课,他又来了,这时天还未亮,整个村子静悄悄的,一片死寂,只有村口的包子铺亮着灯
他走进来,未见老板,只见一个客人独坐-一个面目不清的老头在喝粥、吃包子
"自己拿吧,他来不了了"老头说。
他四下看看,觉着有点古怪,便离开了。
一步跨进教研室,同事已到了一位,对其抱怨道:"学校对面的村子一搬迁,连个早点都吃不上,得饿着肚子上课喽!"
"村口哪家包子铺不是开着吗?"
"哪开了?全都黑灯瞎火的!"
"还有一个老头"
"哪有啥老头……你碰见鬼了吧?"
《大意了》
1995年,我和老G初译布考斯基的那批诗,是他五十来岁的作品,译到第24首时,老G怀孕了,我们决定停下来
老G安慰我说:"先译这些可以了,你有的诗已经写得比他好了"
然后我就大意了:以为自己可以离开布考斯基了
2002年,我们二次译他时我受的刺激不够,那是读到他年轻时代的作品。
然后是2011,我读到了他六十岁以后的作品,惊得鼻血横流,灵魂出窍!
他妈的——大意了!
《口误》
距搬家越近,去新居越多,我和妻子老G驱车行于去新居的路上
我说起昨天举行的欧冠八强战抽签结果,我说:"结果上上签,让我和你儿子很开心,让我有点担心的是:诗坛乌鸦嘴贝利发话了,预测的四强中有巴萨"
"诗坛乌鸦嘴?"老G反问:"你说的是于坚?"
"啊哈哈哈哈!"我大笑道:"足坛乌鸦嘴,口误!口误!我说的是贝利!"
《晨读》
一步跨进早晨的校园,便听见鬼哭狼嚎在上空盘旋哦,是播音专业的学生在廊下练声,仔细听,众声喧哗中最恶心的腔调是有人在朗诵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
中国朗诵腔是中文中最丑陋的部分!
有多少灵魂有诗意的孩子,就是被这种腔调吓退在诗歌门外,以为诗人是矫揉造作的角色,永远拒绝。
《不解风情》
"我正在啜泣我自己"——这是我和老G译的美国诗人查尔斯·西米克《旅馆失眠夜》一诗的最后一句。
这是个独特的表达和漂亮的句子,也是我们的得意之译。
在中国,一个南方女诗人撰文批评道:这个句式如果是"我正在唾弃我自己”就成立
我的天哪!
这是不解风情——这是对英语、中文、翻译、诗意至少四个方面的不解风情!
这便是我们身处的环境、遇到的人。
《不知谢谁》
一部布考斯基精选集的诗歌部分,在历经九个月的精译之后,定稿了。
距合同上所写的交稿日期还有一周——剩下的一周刚好用来扩写原先已有的《布考斯基译史小记》。
该换频道了:从翻译频道切换到散文随笔频道。
手执遥控器,我忽然心生一念:这两个项目(还都是副顶),哪一项更弱一点?
"哪一项都不弱!"心底里响起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我自己的嗓音:"这台电视机造得真他妈不赖!"
哦,这个早晨,开工之前,我心怀感恩,但又不知谢谁。
《心迹》
时隔三年,更新自己的著作表:从49岁的74本前进到52岁的106本。
我明知道在校方看来:这106本书是含有大量水份的,但还是一本都不放过的列全了。
独立出版的书是不算成果的,但我还是列了,那是一个民间诗人的色。
创作基本不算成果,大多数时候不起任何作用,你是写作教师也没用——一个写作教师的创作不算成果——这是中国特色的世界级笑话!
翻译也不算,虽然你身在西安外国语大学,但谁让你教的是中文写作课呢,专业不对口,不能算成果。
在这个系统的认证中,强调的是论文与专著——专著不是随便什么著作,而是专题性论著,一般评论集也不算。
但我还是浪费了好多精力,做着这件水份很大含金量很低的事,因为我是给世界看的,不只是给一所二流大学的边缘学院。
《往后》
往后,距退休还有八年,而写作没有退休
加快还是减慢?写多还是写少?都不是问题。
没有一定要写的东西,没有一定要达到的目标,没有事先订死的计划
听凭体验、感觉、认知、呼吸、心跳、血液的流速,写一点,再写一点
而已。
《故人》
有一个故人,我从未看透。
还没有看透,便已成故人。
后来,我搬家住的那个地方,挨着他从小长大的一个大厂的家属区
我去劳动公园散步时老从那里穿过
九年来,穿来穿去也便把他看透了。
《国家不幸诗家幸》
七年前,马其顿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50周年嘉年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予赞助,规模空前。
每天下午往往是自由活动时间,诗人们游泳的游泳,在酒店大堂咖啡厅闲坐的闲坐
有一天,我和严力先游泳,再去闲坐喝咖啡,正坐着,忽然一条信息在各个诗人嘴上传递开来——
"伊朗诗人来了!"
"伊朗诗人来了!"
"伊朗诗人来了!"
人们纷纷站了起来,伸出双手,迎接两位伊朗诗人——两位从伊朗逃到德国的流亡诗人,一对夫妻。
看来,"邪恶轴心"、"流氓国家"来的诗人更受欢迎更受尊重开闭幕式上,在主席台上就坐的诗人来自:古巴、伊拉克、南苏丹、索马里、科索沃、巴勒斯坦
哦,多么好!我们没有享受到这种礼遇是因为中国在世界眼中还算一个正常国家!
但愿永不享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