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京都西阵织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织物？

西阵织是具有代表性的京都传统工艺品，从最初的丝线加工开始到完成，约有20余道工序。其传统纹饰体现了日本民族对四季流转的细腻体察，以及对生命时光生发的珍惜之情。西阵织犹如一首温婉的和歌唱响了几个世纪，而今将继续以优美的旋律编织出更多华美的乐章。

1. 身着西阵织面料服装的皇室成员

历史的浮光——西阵织溯源

“现世唐织，光华何如。绫锦照眼，但为君故。”一段描述京都传统织物的诗句，引出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佳话：“文久二年（1862），德川第十四代将军家茂与孝明天皇之妹和宫亲子内亲王成婚，二人感情笃厚。次年，德川家茂决定上京，与孝明天皇共商攘夷大计。临行前，他问妻子想要什么故乡的特产。和宫答曰，要故乡的西阵织。然而这一去即是永别，庆应二年（1866），家茂在第二次讨伐长州的途中病倒，殁于大阪城，年二十一岁。留给妻子的西阵织也成遗物。”

日本文学家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古都》，也以古都自然风貌与传统技艺为背景展开，小说叙述了美丽的千重子与苗子这一对孪生姐妹，流离失散后各自成长，在祇园祭偶遇相认，却又为成全对方的爱而再次别离的故事。姐姐千重子特地请爱慕着苗子的西阵织职人秀男，为妹妹织了一条腰带，图案是她们相遇时北山的圆杉。

西阵织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织物？它不仅能为皇室见证爱情，亦能为平民诉说衷情，以一种日式“物哀、风雅和幽玄”的美学，讲述着人生的聚散与爱恨情仇。

2. 门井掬水，《乐屋》，私人藏。日式屏风上身着和服的美人图

西阵织的历史可远溯至日本古坟时期（5—6世纪），从大陆渡来的秦氏一族移居至京都西北部区域（今太秦），带来了养蚕和织造技术。6世纪后，大量日本遣隋使、遣唐使到中国学习，带回隋唐的豪华纹样织造技术，并开始模仿唐锦、唐绫的纹样与技术进行生产。794年，恒武天皇登基，迁都京都，在当地设置织部司，作为官营的丝织工厂。京都31家纺织业者中有6家被任命为御用织部司，专为宫廷和官宦提供最高档的丝织物。13至14世纪，随着中国优秀的织造和染色技术的传入，京都的织锦技术得到进一步提升。

镰仓时代，政权中心移至镰仓，但高级丝织品的据点依然在京都。现京都上京区上长者町附近，形成了被称为“织部町”的区间，工匠们聚居于此，被称为“大舍人町”，他们织造的纺织品被称为“大舍人绫”，不仅被皇家、贵族所珍视，亦被武家和町民们所喜爱。

到了室町时代，京都发生“应仁之乱”，工匠们为了躲避战乱而逃往堺市避难。应仁之乱结束后，工匠们才纷纷回到织部町恢复织造。因为应仁之乱中由山名宗全率领的西方军队组成阵地，织部町被称为西阵，故有了“西阵织”之名。西阵织一直用于为皇室、官宦、武士们设计制作华丽的织物及华美的和服，这种织金、缎子、唐织、纱绫等高档织物主要用作和服面料。在丝线中增加金线的“本金引箔”技术和缂丝技术，更使西阵织成为奢华、精致、典雅、高档面料的代名词。

虽然名为“西阵”的行政区并不存在，但西阵织的从业者，至今仍活跃于京都市的西北部或上京区北部的中心，南至丸太通，北至上贺茂，东至乌丸通，西至西大路通的范围之内。西阵一带仍有约450家西阵织厂坚持着传统技艺与生产，使京都成为与法国里昂、意大利米兰并列的世界一流的绸缎产地。昭和51年（1976）2月26日，西阵织被指定为国家传统工艺品。

如今的“西阵”，已是西阵织工业组合的注册商标，成为京都西阵染色织物的总称。

人生的况味——西阵织传统织造技艺与经典纹样

西阵织的技法或者说织物类型，基本可分为12种：缀织、经锦、纬锦、缎子、朱珍、紹巴、风通、綟织、凹凸织、天鹅绒、絣织、紬织。它们各自有着独到的经纬技艺，营造出特殊的纹理与风貌。

西阵织通常先将丝线染色，而后进行提花织造。生产工艺流程一般包括图案设计、纹样意匠、纹雕、丝线染色、络丝、整经、穿经、织造以及成品制作等。主要步骤共需20多道制作工序。因起初只为皇室、贵族、武士等所使用，西阵织采用少批量、多品种的生产模式。因工序复杂且细致，西阵职人往往通过各工序的协调配合，以最优质的原料、最高的技术、最美的图案，制作出最精美的产品。

3. 西阵织的12种技法。

3-1 缀织，3-2 经锦，3-3 纬锦，3-4 缎子，3-5 朱珍，3-6 紹巴，3-7 风通，3-8 綟织，3-9 凹凸织，3-10 天鹅绒，3-11 絣织，3-12 紬织

以西阵织的腰带为例，制作一条带子从制作图案开始，经过制纹、整理加工、精加工等20多个工序，历时数月到一年的时间，由负责各道工序的工匠来制作。其中管理所有工序的工匠如同管弦乐团的指挥，决定最终的配色，督促负责各专业领域的工匠完成各自的工作。最为著名的技法“缀织”，便是工匠在织布时，一边根据设计的图案，一边巧妙地运用“指甲钩”技法，即在指甲尖端刻上如同锯齿一样的锯齿纹，一点一点地挑出并收紧丝线，整理出预期的图案。一件西阵织作品，往往是工匠高超的技艺、情感和美感的融合，从某种意义上说，世界上不会存在两件完全相同的西阵织物。

因传统手工织造极为繁缛，耗费精力，日语中常用“一生悬命”来形容坚守的职人，因其含有“守护从祖先手中继承下来的领地”的意思，用在“为达目标，不遗余力”的西阵职人身上，是十分贴切的。尽管时代更迭，现在大部分的和服绸缎面料采用机织生产，但仍有相当部分艺人坚持使用手工织机。在他们看来，要保护好这1000多年的传统技艺，必须是手艺人在五感的驱使下，将自己的感情织进作品。日本传统手工艺之所以非常重视资质，是因为熟练的技术、优秀的工艺只有通过岁月的磨砺、反复的积累和心灵的感悟，才能达到生巧、出神入化的自由创造境界。

4. 春季樱花纹饰

西阵织的传统纹饰是日本民族审美心理的集中体现。这种审美风尚充分体现在对于四季流转的细腻体察，以及对生命时光生发的珍惜之情。职人们将此情此景于经纬间再现，且西阵织物与身体肌肤紧密接触，这可能才是对西阵织高超织造技艺的真正尊重与对其价值的充分体现吧！

西阵织物纹饰中，春天盛开的樱花是主要元素；夏天，为了体现盛夏的凉意，人们总是喜欢蓝色或绀色等深色的单衣，采用流水和波纹作为设计元素；秋天的红叶、菊花是最为合适的纹样，色彩以金茶色、黄色为主；冬天则以暖色调为主调的吉祥纹样为主旋律，如团花、牡丹、菊花及杂宝纹样，采用“本金引箔”工艺，更使其增添了几分华丽和雅致。

5. 秋季红叶纹饰

此外，从西阵织中各种常见的装饰图案，如花草、云纹、水纹及几何图形、扇、贝、蝴蝶等，不难看出中国传统纹饰的深刻影响，加之西阵匠人善于从具体的物品形象中提取元素，经过提炼、概括和整合，提升纹样的美学特征，在模仿中国丝织物纹样的基础上，又在本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生发创造，形成了浓郁的大和民族风格。

行进的步履——西阵织的当代传承、创新与传播

受工业化的影响与冲击，传统手工艺大多面临继承乏人、产品与现代生活脱节等问题。同样，日本传统工艺行业与市场也面临日益萎缩的威胁，然而西阵织企业不断寻求新的突破与契机，希望在时代舞台上达到一个新的飞跃。

以西阵织的老字号“细尾”为例。1688年，细尾企业创立之初，主要以西阵织的织造为主体工作，1923年从纺织店转为批发商。进入平成年代之后，面对国内市场的需求现状，细尾将原本分工的技术全部整合，由自己的公司独自完成，极大地提高了效能，并开始积极探索西阵织海外市场的拓展。平成18年（2006），细尾在巴黎的展览会上首次展出了公司的创新产品，将西阵织面料用于家居装饰，如椅子、沙发以及靠枕等，但并未取得预想的效果。虽然西阵织材料的质量和工艺无可挑剔，但与海外人士的生活及审美需求有差距。经过调整，细尾将西阵织的纺织工具改良，生产宽幅面料，便于高端装修材料的使用。2009年，克里斯汀 迪奥（Christian Dior）的设计师委托他们制作室内装修面料，用于店铺内的奢华装修，如窗帘、枕套、座椅、沙发靠垫等家居装饰。之后，又与香奈儿（Chanel）和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等世界著名品牌建立了合作，用于成衣制作，鞋子、箱包面料等；还成功进入多家豪华酒店；与徕卡相机（Leica）合作推出相机袋、相机保护套，深受市场欢迎。虽然应需改变，但西阵织对于传统技术核心与品质的坚守永远不变，只是拓展了造型设计与功能，使之散发出新时代的气息。

6. 丝线中加入“本金引箔”工艺

另一个较为严峻的挑战来自手艺传承人。近年来，日本针对全国传统工艺工匠老龄化、后继者不足等问题，开始重新审视雇佣体制，制定了一系列工匠保障制度，以应对接班人的严重短缺。从2013年开始，京都试制中心株式会社22家企业开始了与传统工艺相关的人才培养计划——“年轻工匠事业”，日本厚生劳动省通过了“京都下一代制造产业雇佣创出项目”的有关战略，以支持希望就业或独立工作的年轻工匠能在半年到一年间被直接雇佣。在育成期间，市政府每月提供16万日元以支付年轻工匠的学艺研修，让老一代艺人肩负起培养传统工艺下一代人才的责任。京都试制中心经过半年到一年的长期培训，已经有大约40个毕业生。当然，仅靠这段时间的学习，年轻人是不可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工匠的，所以研修结束后，师父会继续委托其工作，而京都试制中心会在年轻工匠和京都品牌店之间做中介，进行人才培养及培育新产品开发等。

7. 鸳鸯唐草纹锦

在信息媒体极度发达的时代，西阵织在对外传播与推广方面也十分积极，特别是与旅游观光业的捆绑。位于京都市上京区西堀川通的西阵织会馆，相当于一个纺织专题博物馆，来京都旅游的观光客都会慕名前来参观。在这儿不仅可以通过展览了解西阵织悠久的历史，还能在老艺人的带领下体验古老的织造技艺，制作一件属于自己的织物；更有海量的织物商品与纪念品供选择与购买；特别是在观看和服表演后，还能亲自穿上华丽的和服留下纪念照，是一段难忘的时光穿梭之旅和日本传统文化的飨宴。

8. 西阵织传统图案

唱响未来的乐章——余论

经过千年历史积淀的西阵织，犹如一首温婉的和歌唱响了几个世纪，而今将继续以优美的旋律编织出更多华美的乐章。西阵织之所以能千年脉络不断，缘于传统西阵职人对本国历史文化的了解与尊重。同时，他们又不禁锢于传统，愿意去尝试符合当今世界潮流的新设计，试图在传统文化与当代生活之间架起桥梁，在保存传统工艺完整性的同时，让所造之物与现代人的生活发生关联。特别是年轻工匠的加入，能发挥出青年的特质与想象，充分挖掘传统技艺的潜能，在与时尚、科技等领域的结合中寻求可能性，跨界研发出能够吸引海外市场及更多消费群体的新产品。

9. 西阵织会馆的和服表演

10. 西阵织会馆的织机，参观者可亲自体验

手艺人在“用双手创造未来”的同时，也将美学哲思注入传统工艺中。在多元文化的语境下，传统并不意味着淘汰、消亡，而应讲述生命之本与生命之美，继续唱响未来的乐章。

文 摄影∣方云

方云，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博士生，研究方向为民俗博物馆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

本文刊载于《典藏·古美术》中国版2019年2月刊。原标题：《绫锦照眼，但为君故 日本京都西阵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