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暴君无悔

婆婆送我离开的时候,赠了我一张脸,那脸十分美,额间还有一花钿点缀着那如花容颜,美得不似凡人。

婆婆说,我活了很久了,应该出去看看,不必再陪着她这位老婆婆了。

一、

我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个容貌上乘的男子,虽生得年轻俊秀,可一双眸子中仿佛看遍了世态炎凉般,波澜不兴。

唯有在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睛那一瞬间仿佛像是盛满了夜空中的星子,喜笑颜开。

他问:“你叫什么?”

我摇头,我没有名字,且自小便无法开口说话。

后来他带我去了京城,说要治好我的哑疾。

他住的地方是京城中最高的望天阁,受万民的恭敬,得百官的朝拜。

他是当今天子,做事却不顾旁人口舌。

本该后宫佳丽无数,他却唯独只立了一位女子为后。那女子,名贤雅,出身不高,却被他从万千秀女中选了出来,奉为唯一的妻子。

而我,身份不明地入了他的望天阁,与他终日同处一室,竟也无人敢说些什么。

他的子民臣服于他,他的爱卿恐惧于他,乃至不敢抬头窥一窥他的喜怒哀乐,而他的皇后虽温婉娴雅,却也止于他的淡漠。

贤雅向我道,她虽是皇后却从未被他当做妻子,总有一日,我会替代她,坐在望天阁的那处与他最相近的位子。

他为我取了名字——云锦,也告知了我他的名字。他笑道:世人皆称他为暴君,他便以此为姓,冠其名,即为暴无悔。

他说,他这一生做过一件令他极为悔恨的事,可只因我的出现,他便觉无悔了。

我并未问他是何事,也未与他谈及他的过去。我第一次细细打量他,是在他睡着时。

桌上的折子被他摊得乱七八糟,还有的落在了地上,他就伏在桌面偏头小憩,时不时地咂咂嘴,鼻翼动了几动。

我蹲下得以与他平视,静静看他。他往日里的戾气仿佛一瞬间退了个干净,面目略显柔和,睫毛长长细细地落在眼帘,帝王冠未束好的发垂在一旁更添几分温善。

我轻手将他头顶的帝王冠摘下放在桌上,将他那满头青丝挽了个结束于他身后,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望天阁的确高耸入云,烟雾缭绕。站在白玉栏杆处向远方眺望,除了一片云烟朦胧,便什么也看不到了。正因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才可以想象自己什么都看得到。

暴无悔虽是帝王,可他的帝王冠总是戴的歪歪扭扭并不端正,大臣们上的奏折他也是拿来信手乱涂,哪怕折子上是如何了不得的大事,他亦不看一眼,即便是看到了,也会神色淡漠地推下桌案丢在地上。

百姓哀怨声遍于天,他依旧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一阵风吹来,竟卷了几瓣不知名的花来,我觉得惊奇,望天阁如此之高,那花竟能被风吹至此处,果真奇哉!

那花周身环着淡淡的紫色微光,随着风透过窗棂竟入了里阁,我转身望去,那花果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身旁,竟还有一瓣落于他的鼻尖。他轻扇鼻翼,眸子缓缓睁开,那花的紫便褪了去。

他露出琥珀色的眼瞳,轻勾唇,并未在意那花,只笑着向我而来。

无悔。我在心中轻声念叨这两个字。

二、

为了治好我的哑疾,他宣了帝城所有的药师轮流为我诊治。

只是无悔不许别人碰我,乃至药师为了治我的哑疾需要的接触,他也丝毫不许,仅让药师用了望闻问切四者中的望。

无悔每日看我喝下那些汤药,额头处支着手肘笑问:“莫非药是甜的,不然你为何总能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我窘然,药应当是苦涩的,只不过总是要喝下去的,不如早早喝了又何必扭扭捏捏地不敢喝?

他摆了摆手,命人再盛了一份汤药,待宫人将那药端上来时,我只睁大眼睛瞧着它的微微热气一眨不眨。

他这是……

无悔将汤药端起,对我轻笑了笑,便将碗沿送到了唇边。

他喝下一口,皱着眉踌躇着不愿再喝第二口,抬头见我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他将碗一放,半分耍赖道:“这药忒热,凉一凉。”

我眨了眨眼,并未告诉他药若是凉了便无效了,但他本就不必喝这药,便是凉了也无碍。

自那时起,他便时常陪我喝药,即便眉头紧皱又时常踌躇,无悔也总能喝得干干净净。

时日久了,汤药喝得多了,哑疾却依旧如故。

他便怒了,要斩了所有的药师,即便我扯他衣袖他也丝毫不顾,执意要以药师的血染红祭台,以祭祀之礼为我请求上天。

他轻抚我发,轻声细语:“云锦,你放心,我会再找药师来,帝城的药师没有了,旁的地方还会有。”

那时我才真真正正地体会到,无悔他果真是个暴君,不顾旁人生死,一直只活在他自己的执念之中。

斩杀令下放不久,他却患了眼疾,他的眼睛时而模糊一片,只能看到微弱的人影与光,幸好只是暂时,多数时日下还是清晰的。

他怕了,收回了斩杀令,将所有药师召回为他医治眼疾,若是治不好,他依旧会杀了药师。

药师们战战兢兢地为他诊治,所有的药师都争相施展自己的才能,生怕会一脚踏入死门关。

望天阁上又刮来了阵阵微风,依旧卷了泛着紫色光芒的花瓣,我轻手接了,轻声叹了口气。

没几日,便有药师发现,无悔以前同我喝过的汤药是有异的,其中掺了一种毒,这种毒唯有在冷水中才有药效,而无悔陪我喝药时又总是将药放凉了才喝,是以我并无事,而他却患上了眼疾。

药师的目光似有似无地转向我,他却半分也未怀疑我,只是大发雷霆地要杖责所有宫人,只要有谁耐不住招出幕后主使,方得以活命。

无悔还未施令,贤雅便跪在了他的面前。她沉声认了罪,承认毒是她下的。

贤雅许是等着他问缘由,可他只是沉默不语,仿佛只是在思量该如何处置贤雅。

贤雅眼中含泪,哀声道:“我是爱而不得生了恨!自从你选中了我将我带到这望天阁,我这辈子就放在了你的身上!可是你找到了比我还像她的女子便要将我弃了,我就是要杀了你,杀了你我才能好过!”

即便贤雅声声控诉,可无悔并不傻,若是贤雅想杀他何必只毁了他的眼睛,分明是贤雅为了救回药师的命,即便是如今痛快地认罪,也只是为了使宫人免受杖责。

无悔看得清楚,挥了挥手命侍卫将贤雅带走:“将她丢去祭台,行祭祀礼。”

无悔转头看了看我,却又是一个笑。我回之一笑,并不在意贤雅口中的“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三、

无悔的眼疾一直未好,药师尽力而为也只能维持现状。

他依旧如从前一般,伏在案桌上小憩,漆黑如夜的发散在周边,待觉得眼睛好些了,无悔便抬头看一看我。

那一日,望天阁又起了风,这次的风要比寻常时候厉害些,那些萦着紫色微光的花瓣又被那风吹了来,只是颇为多些。

那风吹得衣袂微微作响,我拈住半空中的花瓣,对无悔指了指花,又指了指他的眼睛。

他笑,支着额问我:“云锦是说这花可以治我的眼疾?”

我点头。

他仿佛很是高兴,那一瞬我好似知道,他的笑颜不为他的眼疾可治而开,而是因他读懂了我的“言语”而绽。

无悔坚持要以那花入药,即便药师将那花研究了个透彻依旧看不出它可以治眼疾。

掺入了那花的药,袅袅热气中仿若还有那花的紫,无悔一饮而尽,末了还向我展一展碗底,以示他喝得一干二净。

直到有一日,天空泛着鱼肚白的时候,我浑浑噩噩地自梦中醒来,许是对梦中的情景感触太深,衣服还未穿好我便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地去了无悔的寝殿。

他依旧伏在案桌,只不过并未小憩,我进了殿门,他便直直地坐起身来,看向我。

那一双眸子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半丝光亮,在微暗处仿若死物。

“云锦,是你么?”他试探般地小心翼翼,“天还黑着,你怎的也不提一盏灯。”

我不自觉地回头看向殿外,天已大亮,何须再提灯?

我抓着裙子,走到他身边,拿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果然毫无反应。

无悔接受这个事实不过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他见我抓着他的衣袖又无半分动作,恍然大悟。

他笑:“云锦,你放心,即便我的眼睛不在了,我还能保护你,你放心,谁也不能害你。”

我张口欲言,看着无悔的面容,我才了然,我早已是个哑巴了。

我是婆婆用木竹做的人,后被婆婆施以禁术,这才与人无异。可也只是看起来,若无悔再精明些,就会发现我没有心,乃至没有五脏六腑。除了外面这个像人的壳子,我几乎一无所有。

很久以前我便从婆婆的口中听到了有关无悔的事。她说她与无悔本是相识,奈何一个容颜永驻,一个苍老如斯。

婆婆说,她赠予我的容貌与她年轻时有九分相像。

婆婆说,她当年也曾住在望天阁,只不过无悔做了帝王,她不得已便离开了。她恨无悔,故而拜托我,顶着与她九分相像的容颜来到这帝城,报复无悔。

可是婆婆不曾料到,木竹虽无心却会有情。就在看到无悔那双无神的眼眸时,我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那一刻,我只觉自己空荡荡的竹心内被以往喝下的所有汤药的苦涩全盘占据,那时我才知,汤药的苦。

我将那些汤药悉数压下,轻轻环住无悔的肩,轻轻点头。我自然是信他的,他会保护我,无论是因我的脸,还是因对“我”的情。

四、

许是因为眼睛的缘故,他的戾气消了许多。

无悔有时会同我讲起他的往事,那些婆婆不曾告诉过我的往事。

“云锦,其实我本不该住在这望天阁的。帝城的上一任的君主被人暗杀,那时君主并未留下子嗣,帝城便乱了。但与君主世世相辅的帝师却以一卜安抚了帝城之乱,帝师卜出了有帝王之命的人,便是我。”无悔陷入了往日的回忆,似木偶般言语,“帝师将我推向了帝位,让我住在了望天阁,可我并不在意这些,我只是想与自己喜欢的人双宿双栖,我应承了帝师,本意只是这般简单。”

“后来我服下了帝王必须要吃的长生丸,帝师也不见了。我便在这望天阁中昏昏沉沉地做着暴君,被万民憎恨、暗杀。”无悔看向我,眼睛似起波澜,“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我喜欢的人还在,她原谅了我。”

婆婆说过,她住在望天阁的身份便是帝师,想来是她将无悔半哄半骗地推向了帝位,而无悔心中不忿,这才造就了如此情境。

那一瞬,我空空荡荡的躯壳中好似翻滚着无尽的苦,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下。却只是在想,若那时我也在无悔的身边就好了。即便我比不得帝师的位高权重,即便我无力而为,倘若我能陪着他,就算无法改变现状,却也觉得此生无憾了。

望天阁时常吹来小风,时而又卷了花,无悔依旧要药师为他拾花入药。他时常攥着我的手轻声呢喃,等他眼睛好了,他便带我去岵城的山顶看雪。

他说,岵城是他的家乡,他是在那里长大的,只是他在望天阁做了三十九年的皇帝,岵城早已物是人非了,只有那儿的雪依旧如故。

他捡我回来的时候,便是在岵城。

可我知道,他的眼睛好不了了。

那些泛着紫光的花瓣是有毒的,当年帝师喂他服下的长生丸,虽能使他永驻容颜,却与紫香相生相克。

紫香为毒,虽无形,可却能借助花瓣持风而上,去到它想去的地方。

无悔若是再喝那些掺入紫香花瓣的药,不止是眼睛,他还会慢慢听不见,嗅不见,直至无感,成为废人。

我不想无悔变成废人。

故而,当药师端上那萦萦紫色的药时,我接过打碎了它。

无悔的耳朵很灵敏,轻笑,嘱咐药师再去煮药,似安慰我道:“云锦,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好些了,以前时常会痛醒,如今倒似被冰敷着,很是舒服。”

会痛醒…竹心内的汤药似乎又弥漫了起来,自下而上直到眼眶,却不再苦涩,而是酸胀难忍。

眼睛还痛的时候,若是及时停了药还有痊愈的希望,可若是不痛了,便意味着眼睛再也不会好了。如果继续喝下那药,我不知无悔还要丢去什么。

婆婆的报复,我不想再继续。

无悔却不顾我的阻拦,坚持要药师煮药,且千叮万嘱要药师将那花入药。

那些花依旧循着清风而来,落入浓重的药汤中,侵入他身体的每一处。

终于,他尝不出药的苦涩,也尝不到紫香的毒。他任由紫香侵袭,剥夺着他存活的依靠。

那时他向我摇头,饮下那药,对我无不叹息道:“可惜最初失的不是舌之味,不然当初喝药也不会让你平白看了笑话。”

我欲出言应他,可喉中却似堵了什么,连最简单的“咿咿呀呀”都说不出来。

他又道:“这些年我学了丹青,画了许多的东西,都堆在一个房间里,你若想看便去找贤雅,她知道在哪。”

贤雅……不是行了祭祀之礼了吗?

无悔好似也知我的疑惑,解释:“祭祀礼不过是在祭台上跪坐而已,毕竟贤雅有几分像你,我不忍心。”

他的话甫一说完,眼底熟悉的苦又翻了上来。我转脸,发出一个音来应了他。

无悔,你说贤雅像我,真的是,像我吗?

五、

由宫人引着,我见到了建在帝城地底的祭台,莹白如玉泛着丝丝寒气,很是圣洁逼人。贤雅着一身白衣束着发无一只步摇,持一串佛珠正跪坐在祭台中央闭目诵经。

听到我的脚步声,贤雅放下佛珠站起身来向我点了点头。也不言语,只引了我将我带去了别处。

撇下心中所想,顺着白玉祭台的台阶直直通向一间小木屋。如此简单而又突兀的小木屋与这帝城格格不入,可细细看去竟是有几分眼熟。

贤雅推开木屋门,稀稀疏疏落下些灰尘,木屋子里摆了许多明珠,将屋子里照得明亮。有许多画卷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一点也没有无悔说的那样乱。

“这些都是君主这些年画的。”贤雅的手在碰到那画卷时缩了缩,终究还是放下了,“我自十八岁入宫,如今已有二十年了,可这望天阁虽高太过寒冷,最让我觉得暖和的莫过于此处。”

贤雅道,这处小木屋自她进宫时便有了,那时无悔的丹青术还是差得一塌糊涂,尽管他召了许多有名气的丹青师傅,可丹青术却依旧没有提升。

“君主那时极想画出成品,不愿学那些丹青基础,即便是再好的丹青客,也教不了君主需要的东西。”

无悔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贤雅在墙上取下一副卷好的画,展开后我才知,那画上画的人是贤雅。那女子坐得端端正正,却又有几分俏皮,可容貌确实是贤雅。

“这是君主为我画的第一幅成像,以我为形,画彼之魂。那时我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庶女,是君主选中了我,将我封后,给了我无数的荣光。我唯一需要报答的,便是助他画出他需要的。”

贤雅说罢,对我点了点头,离开木屋,帮我掩好了房门。

我颤着手伸向画筒中的那些画,细细地将它们一一展开,按着标注的时期将它们排好,好似就能看到无悔是如何将它们一幅接一幅地画出来。

最新的一张几乎与我无异,额间亦点缀着与我相同的花钿,上书:落云归锦。

我霎时若失了魂魄,不知何时推开了门,也不知何时走了出去。

我走遍了望天阁的每一处,却未寻到无悔。

宫人说,他去了密室,想要静心疗养,不方便再见我。

我隐隐约约觉得,他让我去小木屋只是为了支开我,为的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越来越狼狈的样子。

望天阁的风依旧继续,紫香的毒还是附在花瓣上,药师依旧在药中放入那花,无悔还在喝着那药,不曾止歇……

我缩在望天阁里的角落,想着近日里来做过的事、夜里的梦,望着那些飘散而来的花,几乎分辨不得是谁在受苦。婆婆对无悔报复,终究还是落在了我的身上。可当初,明明是我亲手将无悔推到现在的境地的啊!

我三日不曾见过无悔,只觉空落至极,我想知道他现在如何了,是否还能等到我的哑疾好了,是否还能等到听我说一句话?

宫人们的面色凝重,想必无悔的情况并不好。可这望天阁一无君主子嗣,二无帝师占卜,若无悔真的去了,这帝城便要散了。

风带来紫香时,我捡了一衣襟的花,当着宫人的面将那花放入口中,随后木着眼地将那些花吃了个干净。

六、

果然,我昏倒在地,可等醒来时,我终于看到了无悔。

他散着头发不发一语,黑漆漆的眼睛瞧着我,浑身上下再无一丝戾气,只余落魄与颓废。不似暴虐的帝王,却像个路边上无家可归、可怜兮兮的小伢儿。

我躺在床上,他便坐在床边,岁月恍若静好。

我坐起身,他的耳朵动了动,张口欲言却又发不出声音,原来无悔如今只能听得见了。

我清了嗓子,试着说出一句话来:“你不要再躲我了。”

他的手几乎不知该如何放置,一张脸舒展过后又紧皱,颇有几分慌张。

我拉着他的衣袖,又试着道:“无悔,相信我,我会陪着你好起来。”

他终于定了下来,微皱着眉点了头。随后他摸索着刮了刮我的鼻子,又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我,叹了叹气。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早知那花可治我的哑疾多好,这样他就可以早些听我说话了。

可他又何尝不知,那花是有毒的?

“虽然那花治好了我的哑疾,可是却治不好你的眼疾,你要应我,以后不要再将那花入药了。”话中有些哽咽,却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婆婆的报复都将到此为止。我要让无悔好起来,陪着无悔去看岵城山上的雪。

无悔轻歪头,思量半晌,终究应了。

药师送来药时,我将额头的花钿拈了些许放在药中,送至无悔手边。

他甚是豪气地喝得干干净净,未曾想还没来得及放下空碗便一头倒在了桌案上,我伸手接住了那碗,没有让它吵到他。

无悔醒来的时候,心情极好地伸了个懒腰,他轻“啊”一声,竟能开口说话了!

他欣喜若狂地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他从前在岵城的日子,那时他的身边有一个叫枯草的孩子,那个自小同他一起长大有着情意的孩子。

“我们都是孤儿,她比我小几岁,我便一直照顾她。那年岵城大旱,颗粒无收,但岵山上的雪却还有许多,枯草自小与旁人不同,有隔空取物的本事。她将岵山上的雪引至旱处,虽解了一时之困,可她却时常脸色惨白。我多次劝她,她每每应了可并不听从。”

“后来岵城的城主说枯草是妖,需得拿她祭天才能解决旱情……”无悔微攥了拳,似少年一般不忿,又继续道,“所有的人都对枯草喊打喊杀,却忘了她不顾自己去岵山引雪,我被岵城的城主关起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枯草。”

直到后来,他等来了枯草,可她却成为了帝师。她要他做帝王,他便做,她要他吃下长生丸,他便吃。

无悔的梦戛然而止,只停留在他在牢房中与枯草重逢的喜悦中。

后来呢?

后来你会不会发现帝师与枯草相差甚远,你会害怕,你会想念枯草,你憎恨自己没有做自己该做的事,却无端地来到了这望天阁,终日不得见天日?

究竟是枯草变成了帝师,还是帝师本就是枯草?

无悔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七、

无悔从噩梦中醒来后,额头满是汗水,我问他怎么了,他嗫嗦许久,待缓和了些才轻声道:“我梦见岵城的城主贪图枯草的本事,想要强行娶她,借着除妖的名义把枯草囚禁起来。枯草最后……自刎了……”

“云锦,枯草会不会已经死了,那个帝师根本就不是她?”他问着我,言语内满是慌张。

我面上落了一滴冰冰凉的东西,却是拍着他道:“梦都是假的,枯草不会那么傻的。她与帝师长得那般相似,定是一人,不然世间哪有那样巧合的事?”

无悔只是摇头。

药师将药端来,我拈了花钿放入药中。

无悔只尝了一口便觉出了不对,我便谎称药师研制出了新方子。他也信我,没有叫来药师询问。

我一面欺瞒,一面又欣然,他的味觉回来了。

望天阁的风再也没有吹来,便是那花也不见了踪影。我知道,婆婆已经知晓了我所做的一切。

无悔眼睛好时,便是紫香的毒彻底解了。

他甚至心情极好地要为我画一幅丹青。

我坐在那儿半分不敢动,只觉浑身似要僵硬,他才笑称只画了一半。

那画终究没有画完,望天阁外便有马车自空中而来,马蹄下有白绸直直通向望天阁的白玉栏杆处。

那马车终于停在栏杆处,婆婆掀帘而出,虽满头白发却身姿矫健地足尖轻点那白玉栏杆,落在我与无悔面前。

传说,望天阁的帝师以白马白绸为驾,可飞天。

宫人们皆跪了大片,无悔快步走至我身边,伸出长袖将我挡在身后。

婆婆了然,对他道:“许久不见。”

她伸出手指指向我:“你可知,她只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竹?只不过被我施了术法变成了人的模样,她是我创造出来的,来到这儿的目的只为让你痛苦地死去。”

无悔绷紧了身子,我知道他在害怕,害怕婆婆会说出他最不愿面对的事。

果然,婆婆又道:“你可知,当初我并不知你将我认错成旁人,等我想要帮你救出她时,她为保清白已是自刎了。她或许怨过天也怨过岵城的人,可她从来不想借助你的力量去报复!”

无悔的嘴唇颤抖着,他看着婆婆,眼底满是震惊,我知道,他在想他的梦竟然是真的。可蓦然间,他又垂下了眸子,自嘲一笑:“我早就知道了的,早就应该知道了的……”

“枯草是个善良的孩子,可你却成了万民口中的暴君,残忍暴虐,苛待所有的人,包括你自己。”婆婆看到了那幅未完成的画,讽笑而言,“你所遇见的这些人,贤雅也好,她也罢,都不过是幻影罢了,你心里的枯草若是知道你如此,即便她还活着也是万万不能原谅你的。”

无悔鼓足了勇气,与她对视:“你来这里到底意欲何为?”

婆婆看着我道:“这木竹不听话,我只能带她走,不然留在这里做甚?”

“你可愿跟她走?”无悔突然回头问我。

我点头,无悔的眼睛便暗了下来。

他道,好。

将我紧紧锢在怀中,他低声与我耳语:“你放心,我以后会学着好好做一个帝王,以前犯下的错便用我这漫漫长生来抵……”

我道,好。

我信,如今的无悔与那时的他截然不同,从前的他靠着一股子的执念,暴戾恣睢,可如今的他恍若一个邻家公子,温润如玉,谦谦有礼。

可他这辈子都要待在这望天阁中了,吃下长生丸,他这一生便再无尽头了。

八、

婆婆的马车行驶得很稳,我与她相对而坐,一时竟无言以对。

“帝师。”

我道,她便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你,能说话了!也就是说,你都记起来了?”

是啊,我记起来了。自从与他在望天阁日日相对,我便觉得与他很是熟稔。

直到做了那梦,我才慢慢地记起了往事。

枯草,便是从前的我。

那年我为保自己周全,在牢中一死了之,虽然潇洒,可却忘了他该如何自处。

不久后,帝师寻得我的些许残魄,将其放于木竹之上,为我幻化了人形,将我送到了岵城见他。

他见了我欣喜若狂,可因我是自刎而死,又是残魄,故而不能开口说话。唯有忆起前尘,方能补全残魂,方能恢复言语。

可等我忆起前尘的时候我却不敢说,我不敢告诉无悔我是枯草,也不能告诉无悔我不愿借助婆婆的木竹来延续自己的性命。

最后为了救无悔,只能让无悔以为我是服了紫香的毒才治好的哑疾。

我看着不见了的望天阁,问着婆婆:“我只是不懂,你为何要救我,费了那样大的力气,却只是为了让我报复无悔?”

她摇头苦笑:“我送你去帝城,并非是想让你去报复谁,我只是想借你的手让他弃了执念,让他体会一遭生与死,若是知晓错处便救他回来,若不知晓,我便不再救他,只为帝城重寻下一位君主即可;而我救你,是因为,你我本是同根。”

……同根?

帝城的上一任君主被人暗杀后,其实是有子嗣的,只不过这子嗣流落到了岵城。

“我很小的时候便坐在了帝师的位置,本是花季年少,却要适应古板苍老的生活。我实在太想去帝城外面看看,可却无能为力。也不知何时,我变成了两个我,一个可以适应这帝城的无味生活,一个便满怀着我全部的希冀离开了帝城。”婆婆看我,“你就是那个对万物存有希冀的我。那时我去寻君主的子嗣,却与你正好错开,等去寻你时,你已陨落。我救你,是心甘情愿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那时竟有隔空取物的本事……

“你应当很累吧?为了救活我,你变得这样苍老,让我如何偿还?”我看着她的白发苍苍,心里却不再悲伤,相反,尽是平静。

她摇头:“我喜欢他。或许我曾嫉妒过枯草,可却不嫉妒你。只是他若想成为真真正正的帝王,就必须要放下对你的执念。你以额间的花钿救了他,便是将自己的精魂渡给了他,他的执念只会越发削弱,直至他再记不起。”

花钿没了,我也活不久了。婆婆之所以带我走,是想再救我一次。

可是不能了,她那时为了救我已经变得这般苍老,若是再救……

我看着那马车踏过白绸,在云中缓缓而行,看着婆婆,坚信地道:“他会做一个好帝王的。”无悔,他本就是个心善的人,我笑着看向自己的同根婆婆道,“可你最后的岁月也不该再赔给我。这么多年我已领略到了帝城外的风采,你如今已有了机会,也该好好去看看。”

趁着婆婆震惊时,我踏下了马车坠下白绸,循着呼呼的风声,我恍惚间看到了望天阁的白玉栏杆。

无悔在桌案上画着那幅未画完的画,他挽起长袖、轻笔描摹,安静回忆。直到完成那幅画卷,他提了“落云归锦”四个字后,才长舒一口气。

落云归锦。

云锦云锦,只愿许你云锦生活,不愿你似枯草萋焉……

望天阁的风再次吹入,将那画卷的笔墨吹得一干二净,只余一张白纸,他拿狼毫笔敲了敲头,只是疑惑,望了白纸半晌,终于拿起了折子,细思端详。

文/魏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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