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林子里有只鬼
01
我初见李意之，是个月圆之夜，盛夏的夜晚凉风习习，舒爽得很。林子里很静，唯有几声蝉鸣，和风吹枝叶轻声的摩擦，听着舒心。我悠闲的飘在树杈间，眯着眼睛晒月亮。
远处忽然一片嘈杂，我微微睁开一只眼，看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公子从林子那边跑过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大汉，举着火把，手中拿着树干粗的长棍，还有几把明晃晃的弯刀。
做鬼做久了，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看着刀尖就要抵到公子后背，我还是换了个姿势，余光瞄着树下的情景。
公子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衫，显然是个读书人，他看来是第一次逃跑，脚步踉踉跄跄，气息也乱七八糟。眼看就要被大汉追上，真是可惜了这么俊秀的一张脸。
公子越跑越近，我隐隐觉得不对，看打扮明明是个困苦的穷书生，衣衫上沾染的竟是犀香。犀香能使凡人通灵，我来不及离开，便这样在他们面前现了真身。
还好我反应及时，一身白衣，在月光下英姿勃勃，没在形象方面丢人。我看了眼书生，又看着大汉们，对视良久，尴尬无言。
我是不愿平白插手人间这些破事，为自己惹一身麻烦的。正想着该如何优雅的离开，最好还不要吓到这几位凡人，便听得书生一身惊呼，哧溜一下钻进旁边的丛林。
声音凄惨，闻者动容：“有鬼！”
我愣了一瞬，心说我虽说没长菩萨一样慈悲的面孔，但也没有凶神恶煞，怎的就将他吓成这样。我尤自介怀，为首的大汉已经向我冲了过来。
02
我本是这林间的游魂，趁着舒爽的月圆之夜美滋滋的吸收些阴气，谁想到竟能摊上这档子事。好在这几个大汉色厉内苒，很快便落荒而逃。
此时我才明白过来，书生这一嗓子，吓唬的是那几个大汉，逼得我不得不帮他解决掉这些仇家。果然书读多了心思重，亏的我之前可怜他。
被一个书生耍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将躲在树后的书生揪出来，他抻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大汉离去的方向，白净的脸上一片绯红，还带着不知从哪蹭来的灰，黑漆漆的眸子闪动，仍是惊魂未定，如小娘子一般楚楚可怜。
本来想教训他一顿，看他这个样子，我一阵心软，叹口气，转身要离开：“入了夜林子里有野兽，你快些离开吧。”
我打算接着晒月亮，却被人拽住了袖子。
书生绕到我面前，伸手拦下我的去路，匆忙的整理衣衫，规规矩矩的向我行了个礼。除却刚才一声惨叫，他的声音柔柔的很好听，大致是向我道谢。
末了，他又深鞠一躬，目光殷切地问我：“可否再帮我一次？”
似乎从未有人在我面前如此得寸进尺。我眯了眯眼，抓过领子将他拎起来，幽幽地向林子外面飘去，并且吓唬他道：“我是恶鬼，会吃人的。”
没想到此时他胆子竟大了起来，挣扎着道：“你送我去城西的佛寺，我可以为你立碑。”
我脚步一顿。
见我犹豫，书生又试探着道：“送我去城西，我为你立碑，每月供奉，你就不用再做游魂。”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到底是桩积阴德的好事，我想了想，放下他，清清嗓子，问：“城西怎么走？”
03
书生说，他叫李意之。
我与他打算，如今城里是回不去了，走山林间的小路也能绕到行至城西，想来他们一时也追不上。我在前面带路，李意之跟在我身后，嘴巴一动一动地说个不停。
其实不过是穷书生与富小姐的故事，李意之与肖家小姐互相倾慕，奈何门户有别，只好相约私奔。无奈小姐家中势力太大，两人还未出城门便被发现，他们在城门口分开，约好在城西的佛寺中相见。
“我俩是在庙会中相识的，那佛寺是我与她初见的地方。”李意之红着脸低头，语气似水，还带着毫不掩饰的坚定，“我必要去寻她，我得带她走。”
我抬手折断一根挡路的树枝：“你们约在城西，你怎的跑来了城东的林子？”
李意之：“我迷路了。”
我：“……”
他与小姐分开之后，想来是慌不择路，又有人追赶，才一路逃到了林子里。此处林深路险，即使他能逃过家丁的追赶，一时半刻也走不出去。
关键的时候，他正巧遇到了我。
04
我计划的周全，唯独高估了李意之。行到天亮时他脸色煞白，连句整话也说不出，这么迷迷糊糊的，脚下一滑竟滑下了山坡。我没来得及拉住他，飘过去一看，他抱住一棵树，颤颤巍巍的求我救他。
太阳快出来了，游魂是见不得光的。我低头，只见李意之眼巴巴的看着我，漆黑的双眸泛着闪烁的光，像晨曦一般。此刻他吊在树上，衣衫不整发丝微乱，身上还沾满了落叶，眼看快要支撑不住。
我承认此刻我想甩袖子走人，可转念一想，要上哪再去找个肯为我立碑供奉的傻小子呢。
他又开口，声音微颤：“救我。”
俗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深以为然，世间的倒霉事十有八九都是因为这一股不知由来的心软，我也没能免俗。着实看不得李意之这副可怜的样子，再叹口气，缓缓向他飘去。
我几乎是将他拖上来，又寻了个山洞落脚，李意之一下子昏睡过去，我守着洞口，躲在暗处看着阳光透过树林，斑驳的撒在地上。
赶了一夜的路，又受了一番惊吓，李意之在梦里也不安稳，新月一般的眉毛微蹙，口里唤着若水。声音沉沉，好听的紧。
我记得肖家小姐的闺名，是叫若水。
被阳光灼伤的手疼得钻心，我泄气的想，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看李意之这狼狈样，说的真是不错。好在过了今日，明晚便能赶到城西的佛寺，到时李意之一走，我也算是功德圆满。
05
第二日刚过了黄昏，我们便已经行到了城西山脚下。倒是比我想的快了些，大约是李意之急着要见肖家小姐，也顾不上山高林密，路途崎岖。
我停下脚步：“山上便是佛寺了。”
李意之回过头来冲我笑，黑玉一般的眼珠闪动，眼里是藏不住的兴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随我一起吗？”
我想了想，道：“也好。”
好人做到底，像李意之这样的文弱书生，半夜里一个人上山，也不知还会出点什么岔子。我们一路无言，看到庙门口站着一道娇弱的身影，隔着很远，我闻到了一股犀香。
肖若水一如我想象之中那样温婉纤弱，她大方的站在光下，毫无顾忌的与李意之相拥，笑容比月亮还要明媚动人。
他们向我道谢，然后连夜赶路，临走前李意之对我说，等他们稍稍安顿，便为我立碑供奉。
我轻轻一笑，与他们道别，李意之转身的时候，衣角发梢划出一道如秋风落叶般的绝艳弧线，如晨光微曦，让我看的出神。
我目送他们远去，林间灯笼的的火光时隐时现。我想李意之那么笨，会不会在林子里迷路，或者又掉下山坡，摔伤了自己，这次要谁来救他。
我只觉心口兀得一疼，跟着吐出一口鲜血。
身后佛光万丈，大概从没有鬼魂敢靠近，无处遁形的后果，是魂飞魄散。还好他们已经走远，不曾看见我现在狼狈的样子，否则这人就丢大了。
06
我是不信世上有这么多巧合的，一如我遇到李意之。他跑进了林子，无论在哪，无论有没有什么犀香，终究会遇到我。
他读了那么多书，却没有想到无魂无碑的亡魂，要靠凡人的阳气为生。在那僻静的山林里，有人送上门来，我自然是不能错过。
我是要杀他的，却在遇到他时乱了方寸。
做久了孤魂野鬼，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日子，供奉牌位什么的倒也不在乎，送他去城西，其实是想多陪他一阵。
他一路上讲着他和肖若水的故事，羞涩又坚定。那个时候，我是想杀了肖若水的，至少可以让他死心。在山洞中他意识模糊，如受伤的小兽一般蜷缩在角落，那般艰难无助的境地，他的梦里心里，还是肖若水。
那时我想，还是成全了他吧。
我注定只能在阴寒的黑夜苦熬，所以舍不得看他那样明朗灵动的眸子，和我一样永远淹没在见不得阳光的地方。
山脚下他为我回眸，大概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时刻，他的笑直直地戳进我心里，暖得不像话。我贪恋这份暖，所以任性的陪他走完最后一程，不顾佛光于我，更是致命。
血落在地上，慢慢染湿了土地。远处的景色渐渐模糊，直到看不清远处灯笼的火光，我缓缓闭上双眼。
倒是不后悔，我愿意把所有在阴寒的夜里苦熬的孤寂与残忍，都葬在他温暖的眸子里。往后无尽的岁月，都抵不过有他一笑。
文/白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