榔坪往事越千年(四):黄帮商人绎传奇(下)

(四)

种种原因,在经历百年岁月以后,黄帮人与本帮人产生了一些误会甚至矛盾。

榔坪的文化学者秦明武先生认为,刚开始来的黄帮人,吃苦耐劳,行事低调,有经营头脑,会做生意。他们有的从小生意做起,也有一些给本地富户做工,总之想尽千方百计,费劲万般心思赚钱生存。他们见多识广,赚钱后,就开始盘铺面,圈街市空地,置周围田产。短短的二三十年,街市大半都归了黄帮人,周围的花桥河对面一大坝土地成了“方家坝”,今祠堂湾一带的大片土地成了“周家坝”,今花果石一带成了“董家坝”。古镇的中心腹地,本帮人几乎被边缘化了。及至本帮人醒悟,早已东隅已失,别人又不是巧取豪夺,本帮人也无可奈何。

今日榔坪(向家舟摄)

黄帮人善于经商和竞争,逐渐让本帮商人心存芥蒂。而黄帮的抱团发展和大量内部通婚,更是让很多本帮人觉得“不合群”。而部分黄帮人,可能确实存在仗势欺人的现象,让本帮人心生愤怒。当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遇到某个突发事件,某种力量推动,必然会造成两帮人的斗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榔坪民间开始流传一句带有排外或者挖苦性质的话语,叫:“榔坪三个口(咸池河口、龙潭河口、峡马口),发的外来狗。”

从清朝末年、民国初年起,两帮人开始矛盾不断,期初是一些小矛盾。据杨良枝老人回忆,他的姑爷爷郑维学也是黄州人,于清末到榔坪行医、开药铺。由于医术精湛,为人敦厚,很快在榔坪积累了财富。而一些人,也开始利用黄帮人和本帮人的矛盾,对人口不多的郑家人下手,隔三差五地抢郑家的财物。迫使郑氏夫妇,在某一天“打夜工跑回了原籍”。

后来则是由于经营引起的大矛盾。据1985年《长阳县志》卷二十七《人物·梅孝达》记载:“榔坪原有“黄帮”商人欺行霸市(据调查,应为部分“黄帮”商人,并非全部),同本地人结缘甚深。”

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爆发。民国十七年(1928),黄帮、本帮两派,因为“神兵”问题互生龃龉,矛盾升级。而少数黄帮人的贸然“先动手”,便点燃了“火药桶”,造成了两帮人都始料未及的后果,一发不可收拾。

“神兵”,又称“神兵大刀会”,是民国时期具有武装性组织的会道门,前身为“白莲教”。民国十七年春,榔坪黄帮人方楚臣、本帮人梅孝达先后到外县进道学法,在榔坪设立佛堂,发展会众。这个组织,很快被国民党长阳县政府所发现,要求各地自行解散。根据不少黄帮人后裔讲述,当时黄帮人响应政府号召,迅速解散了佛堂,并积极劝说梅孝达等人解散。但梅孝达不听,仍然拥兵自重。见劝说无果,黄帮乡绅颜面大失,一些人内心积累了怨气,一方面可能后悔“太听话”,一方面又担心本帮人占到上风,对自己不利。于是他们开始密谋报复本帮。但实际上,从后来本帮人慌张逃亡、措不及防的事实来看,他们的想法并未征求本帮意见,取得共识。

民国十七年农历十月初,对于全体黄帮人来说,这是一个噩梦的开始。一天,黄帮乡绅董香丞、周俊仁到长岭吃酒,偶遇梅孝达的“军师”,被人们尊称为“袱儿先生”(音)的秦世泽。秦世泽能文多智,是梅孝达的“一支笔”“一只膀子”。被怨恨冲昏头脑的董、周二人,没有充分考虑后果(一说为与程姓乡团总程敬道商议),将秦世泽逼到厕所(一说在学坪黑沟),用随身携带的枪支把这位先生击毙了。

二人闯下的,是一场他们无法弥补的大祸。消息传到黄帮人中,惊恐万分。花果石的董良孝(号兰圃,前清廪生)先生说:“这搞拐了,我们黄帮人在这个地方呆不下去了!”据董德志老人回忆,事情发生以后,梅孝达震怒,他一边带领一大帮全副武装的“神兵”,一边煽动本地人,打出了“灭黄帮”的口号,抬着“袱儿先生”的尸体,到花果石兴师问罪。梅孝达逼迫黄帮人在董家老屋为世策先生做斋治丧,自知理亏的黄帮人只好就范。斋一做完,梅孝达便派人放火,把花果石的董姓房屋全部烧了。气势汹汹的梅孝达先把“罪魁祸首”董香丞、周俊仁押送到县城,交县政府“法办”。据说,当时在未经审理、判决的情况下,梅氏用大量银元买通当时的县长应余庆,将董、周二人枪毙于县城“毛儿头”河滩。

这棵古柳树,见证了榔坪古镇昔日惊心动魄的往事。(向家舟摄)

按说,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但梅孝达意欲利用“本帮”与“黄帮”的矛盾,将“黄帮人”赶尽杀绝,以达到独霸榔坪的目的。所以,梅氏率领其爪牙,大肆追杀黄帮人,见人就杀,不分善恶,部分男女老幼。一些一向对黄帮人有意见的本帮人也参与进来,另外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也是“坐山观虎斗”。榔坪团绅程敬道(申伯),被梅氏爪牙杀于穿心岩屋。据说,程申伯,曾是梅孝达的拜把兄弟。而梅的宿敌方楚臣,则被其杀手覃某明杀于关帝庙。据很多老人讲,杀手将方、程的头颅割下来,挂在关帝庙边的大柳树上,心肝也挖了出来。其手段之惨忍,令人发指。面对梅孝达的追捕,黄帮人四散逃亡。杜家村的程家三兄弟(程业强父亲兄弟)、奓角石的董良芳、董绍荣等人,由于逃到贺家坪、野三关等地,才捡了一条命。一部分方家人,将自己的身体藏在水塘里,只留脑袋在水面呼吸。方应春的母亲程敬英,当年差点就被杀掉。一夜之间,榔坪街上,凡是黄帮人的房屋几乎全部被烧毁,黄帮人一时无家可归,数代积累的物质财富毁于一旦。

梅孝达还将与黄帮人有关联的一些本帮人赶尽杀绝,覃发广、郭明喜等人及其老幼妇孺,也全遭杀戮。据1985年《长阳县志》记载,梅于民国十九年(1930)冬,再次狠下杀手,杀了“黄帮”程岐山、杨子彬等人。至此,“黄帮”头目彻底被剪灭,梅成为榔坪“地头蛇”,而不可一世。

其实,仇杀的一方主要是梅孝达及其领导的神兵,本帮的大多数人并不赞成这种以怨报怨的疯狂行为。他们全力维护榔坪的社会秩序,保护无辜的黄帮人。据董德志老人讲,本帮乡绅、甲长秦世宠为了保护董兰圃先生,先是藏到家里,后来又派人用骡子把他送到贺家坪,才使他躲过了一劫。而绅士程端三,因为受人尊重,也得到了人们的全力保护。因为更多人的制止,杀红了眼睛的梅孝达才终于放下了屠刀。

据董德志老人讲,梅孝达在榔坪滋事时,国民党县政府曾派兵前来进行所谓的“解交”,但因这些兵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打不赢梅孝达的手下,就返回了。这也看得出,反动派的真面目是什么。至今,难以统计在那场被国民党长阳县政府轻描淡写地认为是“宗族斗争”的灾难中,逃亡了多少人,死去了多少人。

《长阳县志》(1985)对梅孝达其人的记载

人在做,天在看。梅孝达最终也没有好报。这件事情之后,榔坪的“神兵大刀会”被驻县国民党四十三军及县政府改编为县民众自卫队,梅氏被委为六区团董,自此彻底成为国民党“反动派”的鹰犬。由于梅氏作恶多端(详见1985年《长阳县志》P729—730),多年与人们为敌,1950年,人民政府将其逮捕,公审处决。而当年与梅孝达狼狈为奸的人,据说后来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遭遇重创,黄帮人自此元气大伤,多数不复从商。居住在中街的方氏子孙,被梅孝达赶到了榔坪后山旱龙潭,以务农为业,直到1948年才再次回到街上建房定居。下街的杨家人,由于失去了房屋,一度靠租屋居住。而周俊仁的三个儿子,由于过惯了衣食无忧的日子,只想着收租度日。再加上沾上赌博、抽鸦片等恶习,家产逐渐败光。至解放前,原来全部属于周家的周家坝,只剩下了18亩。解放后,周氏唯一男性后裔周家丰,因为家庭困难,被过继给姨爹程建业,改名为程乐丰。而榔坪商业和集镇,也就此一落千丈,直到解放前,不可复原。

1975年8月8日—10日,长阳全县普降大到暴雨,山洪暴发,榔坪是重灾区之一。一时间,汹涌的榔坪河水由上游青岩沟以排山倒海之势,咆哮而下,席卷而来,榔坪古镇成为水乡泽国。水灾过后,满目疮痍,曾经见证了黄帮商人辉煌历史的建筑,消失在了“汪洋大海”之中。

(五)

至今,对那场惊心动魄的故事起因,还有人持不同的看法。但我们只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就会找到真正的答案,得出正确的认识。应该明确的是,生命至高无上,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社会,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应该以践踏生命为代价。

我们更需要做的,是从故事中反思。只有和睦乡党,守望相助,才能和谐相处,共谋发展。只有通过合理合法文明的方式,解决矛盾冲突,才不至于问题扩大化。

今日榔坪集镇一角(向家舟摄)

古语有云: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家乡成故乡。所谓的“本帮人”“黄帮人”“江西人”,追溯家族源流,其实都是外乡人。就连所谓的“本帮人”的梅孝达,据了解,祖籍在秭归,其家族迁入长阳时间亦在清末。今天,在历经二百年的时光过后,在榔坪这片土地演绎了无数传奇,经历了无数悲欢离合的“黄帮人”后裔,和早先来到这里的家族一样,都已是地地道道的长阳人、榔坪人,家乡人。在新社会、新思想、新制度下,“黄帮人”与“本帮人”已经消除了历史隔阂和文化偏见,互通有无,融合发展。而过去一向素传榔坪“彪悍”的民风,我看早已被新时代的清风所拂去,留下的是愈加醇朴的风,扬起的是愈加文明的风。

大河涨水小河满。国家清平,人民才富。改革开放以后,榔坪迎来了新机遇、新发展。随着G318国道、沪渝高速、宜万铁路、忠武天然气管道的先后开通,榔坪再次焕发了新的生机和活力,黄帮人以及所有榔坪人的商业意识再度被唤醒。一个超出古镇数倍的榔坪新集镇,正在榔坪河边再度崛起。焕然一新的社会风气和更加公平的营商环境,留住了很多年轻一代在家乡安心创业,更是吸引了更多外地客商投资兴业。

心安处,即是家乡。我收集、整理“黄帮人”的历史资料,述说“黄帮人”的故事,只为阐明这样一个道理。

致谢

在作者走访调查、写作本文的过程中,得到了红安县档案馆肖先春,榔坪镇程全业、秦望喜、方应春、杨良枝、董德志、刘和峰、刘和坤、程乐丰、程业强、程高业、程造业、程志业、秦明坤、秦尚军、秦明武、秦文兵、李德荣、覃卫、余礼德,安康市秦雄明、襄阳市董绍东等人(排名不分先后)的指导或帮助,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文中所写,如与事实有出入或信息不全,请联系作者修正或完善。同时,作者也希望与各位爱好文史的朋友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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