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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老爷子说得好,坏人是不会变好的。好人不会总说自己是好人,而且时不时会说自己坏;只有坏人才天天标榜自己是好人。季羡林的日记,写的有意思,经常暴露自己有点“龌龊”的活思想,从不隐讳,虽然身后儿子与北大闹出一场不堪的争夺遗产大战,但无损老爷子生前令名。他去世前被尊为国学大师,其实自己都不承认,主要是语言学家,精通英文、德文、法文,还有失传的吐火罗文;写的东西,平实,不装,有真性情。季羡林出版过一本《清华园日记》,记录他十八九岁,跟普通学生一样,吐槽老师,抱怨学业,也不乏中二病。对成年人不可描述之事充满好奇,日记里写道:“男孩子喜欢看女生打篮球,为的是看女生大腿”;“天桥第一次去,梅兰芳第一次看,八大胡同第一次走,对我无一不是奇迹。”大师还如实记录了自己读完小黄书后的宏愿,惟愿多交几个女朋友……好多年来,我曾有过一个“良好”的愿望:我对每个人都好,也希望每个人对我都好。只望有誉,不能有毁。最近我恍然大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真有一个人,人人都说他好,这个人很可能是一个极端圆滑的人,圆滑到琉璃球又能长只脚的程度。我从来就不是性善说的信徒,毋宁说我是倾向性恶说的。古书上说“天命之谓性”,一切生物的本能是力求生存和发展,这难免引起生物之间的矛盾,性善又何从谈起呢?干损人利己的事是坏人,而干损人又不利己的事,则是坏人之尤者。空口无凭,不妨略举两例。一个人搬到新房子里,装修的方式极野蛮,倘若墙壁倒塌,楼下的人当然会受害,他自己焉能安全!这是典型的损人又不利己的例子。又有一位“学者”,对某一种语言连字母都不认识,却偏冒充专家,不但在国内蒙混过关,在国外也招摇撞骗。有识之士皆嗤之以鼻。这又是一个典型的损人而不利己的例子。根据我的观察,坏人,同一切有毒的动植物一样,是并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是毒物的。我还发现,坏人是不会改好的。这有点像形而上学了。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天下哪里会有不变的事物呢?哪里会有不变的人呢?我观察的几个“坏人”偏偏不变。几十年前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我想给他们辩护都找不出词儿来。有时候,我简直怀疑,天地间是否有一种叫做“坏人基因”的东西?可惜没有一个生物学家或生理学家提出过这种理论。我自己既非生物学家,又非生理学家,只能凭空臆断。我但愿有一个坏人改变一下,改恶从善,堵住了我的嘴。古代豁达之人倡导把毁誉置之度外,我主张把毁誉置之度内。置之度外,可能表示一个人心胸开阔,但是,我有点担心,这有可能表示一个人的糊涂或颟顸。我主张对毁誉要加以细致的分析。首先要分清:谁毁你?谁誉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由于什么原因?这些情况弄不清楚,只谈毁誉,至少是有点模糊。一个人最心爱的人,只有一只眼。于是他就觉得天下人(一只眼者除外)都多长了一只眼。这样的毁誉能靠得住吗?还有“党同伐异”“臭味相投”等等。这样的毁誉能相信吗?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最好是各人自是其是,而不必非人之非。俗语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每个人都会有友,也会有“非友”,我不用“敌”这个词儿,避免误会。友,难免有誉;非友,难免有毁。碰到这种情况,最好抱上面所说的分析的态度,切不要笼而统之,一锅糊涂粥。好多年来,我曾有过一个“良好”的愿望:我对每个人都好,也希望每个人对我都好。只望有誉,不能有毁。最近我恍然大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真有一个人,人人都说他好,这个人很可能是一个极端圆滑的人,圆滑到琉璃球又能长只脚的程度。有人把不讲礼貌的行为归咎于新人类或新新人类,我却要为他们打抱不平。不过,话又要说了回来,新人类或新新人类确实在不讲礼貌方面有所创造,有所前进,他们发扬光大了这种并不美妙的传统,他们(往往是一双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车水马龙之中,拥抱接吻,旁若无人,洋洋自得,连在这方面比较不拘细节的老外看了都目瞪口呆,惊诧不已。古人说:“闺房之内,有甚于画眉者。”这是两口子的私事,谁也管不着。但这是在闺房之内的事,现在竟几乎要搬到大街上来,虽然还没有到“甚于画眉”的水平,可是已经很可观了。新人类还要新到什么程度呢?佛家说,生、老、病、死、苦,苦也就是压力。过去的国王、皇帝,近代外国的独裁者,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然而他们却战战兢兢,时时如临大敌。他们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压力比任何人都大。大资本家钱太多了,担心股市升降,房地产价波动,等等。至于吾辈平民老百姓,“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些都是压力,谁能躲得开呢?我举自己做一个例子。我不是一个没有名利思想的人,表面上看起来,我似乎是淡泊名利,其实那多半是假象。但是,到了今天,我已至望九之年,名利对我已经没有什么用,但是却来了另一方面的压力,主要来自电台采访和报刊以及友人约写文章。以写文章而论,有的我实在不愿意写,可是碍于面子,不得不应。应就是压力。于是“拨冗”苦思,往往能写出有点新意的文章。对我来说,这就是压力的好处。压力如何排除呢?一被动,一主动。天灾人祸,意外事件,属于被动,这种压力,无法预测,只有泰然处之,切不可杞人忧天。主动的来源于自身,自己能有所作为。我认为,能做到遇事不嘀咕,就能排除自己造成的压力。“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早晨在早市上被小贩“宰”了一刀;在公共汽车上被扒手割了包,踩了人一下,或者被人踩了一下,根本不会说“对不起”了,代之以对骂,或者甚至演出全武行;到了商店,难免买到假冒伪劣的商品,又得生一肚子气……谁能说,我们的人生多是完满的呢?再说到我们这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在历史上一生中就难得过上几天好日子。只一个“考”字,在旧社会科举时代,“千军万马独木桥”,你只需读一读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就能淋漓尽致地了解到科举的情况。以周进和范进为代表的那一批举人进士,其窘态难道还不能让你胆战心惊,啼笑皆非吗?现在我们运气好,然而那一个“考”字,宛如如来佛的手掌,你别想逃脱得了。幼儿园升小学,考;小学升初中,考;初中升高中,考;高中升大学,考;大学毕业想当硕士,考;硕士想当博士,考。考,考,考,变成烤,烤,烤;我们的人生还谈什么完满呢?
“人人有一本难念的经”,这是一个“平凡的真理”。对己,可以不烦不躁;对人,可以互相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