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风流子

作者　张耒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谩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蘋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注释

木叶亭皋下，这句话乱了语序，化自南朝诗人柳恽的诗：“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亭皋，水边平地。亭是平的意思。下是动词，落下。《楚辞·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重阳，现在是老人节，古时候到这天是亲人相聚、登高祈福、秋游赏菊、佩插茱萸、拜神祭祖的旅游节。

捣衣，写捣衣声最有名的应该是李白的那句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很多注释上说，古人有秋夜捣衣寄给远方亲人的习俗，但为什么秋夜捣衣没人说得清楚。这应该与当时衣服用料有关。棉花在中国的史书上很早就出现了，《尚书》上就有，后代史书也都涉及，但都不是写作“棉”，另有别的名称，棉字到宋代才出现。虽然字写的不是“棉”，却实实在在指的是棉花。但是，书上写的棉花，并没有在中国出现，只是记载着在高昌国，在云南等还没有纳入中国统治的地方有这种植物。直到明代，中国才开始大规模种植棉花。在没有大规模种植棉花前，古代人穿衣服有两种，一种是茧丝做的丝绸，一种是麻皮做的“葛衣”。冬天穿的衣服，要保暖，大户人家穿丝绸，把茧丝塞进去，或者把羊毛等动物毛塞进去。穷人穿葛衣，里面塞柳絮，或者乱麻。无论是什么衣服，里面塞进那么多东西，又乱又不均匀，都需要用木棒捶打，使之平展、均匀。秋季短，秋天一到，就该准备冬天的衣服。这样，到秋天就总听到捣衣声。为什么是夜晚呢？古代劳役多，男人戍边去了，地里的活儿都归了妇女，妇女白天干活，晚上做衣服，就出现秋夜捣衣的习俗。这习俗中该有多少血泪。看李白的诗后面的几句，就是老百姓内心的呐喊：“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捣衣是要送给远在边疆的丈夫、兄弟、父亲。

庾肠，即庾信的愁肠，喻思乡的愁肠。庾信本为南朝时梁朝的官员，因出使西魏被留，羁旅北地，故常思念家乡。其《哀江南赋》序云：“不无危苦之词，惟以悲哀为主。”后人常以“庾愁”代指思乡之心。如李莱老词：“荀香犹在，庾愁何许，云冷西湖赋。”

潘鬓，潘岳《秋兴赋·序》：“晋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二毛，就是白头发。后来就用“潘鬓”来指头发白了，人老了。如李煜的词：“沈腰潘鬓消磨。”

谩簪菊花，花也应羞，化用了杜牧的诗“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以及苏东坡的诗“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谩通漫，不受约束，随便。

白蘋，一种水草，又名“水蘋”，因其叶片漂浮水面似龟鳖壳而得名“水鳖”。古诗词常见，表现秋意，如杜甫诗：“阁道通丹地，江潭隐白蘋”，白居易诗：“凿开明月峡，决破白蘋洲。”温庭筠词：“肠断白蘋洲”，陈继儒诗：“秋老蘋花贴岸开，雪鸥一防夜飞来。”

红蓼，湿地水边的一种植物，秋天变红，也用来表现秋意。如白居易诗：“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张孝祥词：“红蓼一湾纹缬乱，白鱼双尾玉刀明”，陆游诗：“老作渔翁犹喜事，数枝红蓼醉清秋”。

南浦，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江淹这篇赋太有名了，之后南浦就指分别的地方。如杜牧诗：“西墙苔漠漠，南浦梦依依。”白居易诗：“回首望南浦，亦在烟波里。”

香笺，花笺，精致美丽的信笺。如薛涛笺。

锦字，织锦上的字，指女子给丈夫的书信，也作锦书。晋代窦滔以罪徙流沙，其妻苏蕙，因思念丈夫，织绵为《璇玑图》以寄。《璇玑图》八百四十一字，纵横各二十九字，纵、横、斜、交互、正、反读或退一字、迭一字读均可成诗，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都是表达思念之情的。后世常以“锦字”“锦书”指妻子寄书丈夫，表达相思之情。如骆宾王诗：“锦字回文欲赠君，剑壁层峰自纠纷。”李白诗：“开鱼得锦字，归问我何如？”陆游词：“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李清照词：“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碧云离合，化用江淹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

青鸟，传说西王母饲养的三足神鸟，是西王母使者，后世借指信使。如李商隐的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如李璟（李煜的父亲）的词：“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试翻译如下

水边平地，落叶纷纷，近重阳节了，又是捣衣声中尽秋意。无奈愁绪让人肠断，岁月又添白发，且不受拘束头簪菊花，花也应感到羞愧上了我这老人的头吧。正是楚地黄昏时候，白蘋绵延到看不清的烟尽处，红蓼郁郁延伸水边。芳草萋萋都是怀乡情，夕阳无语尽是万古恨，南浦上空雁南飞，西楼阁上人却独倚。

想她还安好吧？香笺与锦书，互相寄送要经那么遥远的距离。只能无谓地怨恨碧云聚还散，青鸟飞或停。临风怀思心中懊恼，这芳心一点，寸眉两叶，能禁得住什么闲愁？情到不能言说处，尽分流给东流水，滔滔流不休。

　　

　　

　　

　　

　　

赏析

这是张耒被贬官到湖北时所作，情思绵密深沉。

开篇一句“木叶亭皋下”定了悲愁基调，继而烘托，重阳是团聚时我却聚不成，捣衣为亲人，亲人在远方。接着就感叹，离家又老去，让人情可以堪？于是，在水边看白蘋红蓼，尽成愁思。

“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这几句有烘托有对比，尽景语亦尽情语，言不尽而意无穷。芳草绵延思乡情，“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夕阳落下又是时光易逝，真让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送别的南浦上，雁子向南飞，我这思乡的人却无法归去，这是怎样的伤痛！

到此还没结束，张耒又写到家里的她，“玉容知安否？”问得刺心，我想她，她想我，却因为离得远，书信难通，只能“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

接着就是自恨，恨自个不能排解、禁绝这愁思，禁不了的愁是什么样呢，“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张耒好朋友秦观的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词），而这时正是秋天，春江水暖，秋江水寒，情到不堪言处，任他冰凉向东流。

　　

　　

　　

　　

　　

附：

胖子张耒

张耒也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官场际遇与苏东坡、秦观相似，少年成名，先被苏辙赏识，后被苏轼赏识，再被范仲淹的儿子、丞相范纯仁赏识，可这也挡不住被新党贬官。与苏东坡、秦观不同的是，他被多贬一次：苏东坡逝世，他为苏东坡戴孝，被蔡京贬官。但他身体好，魁伟高大，陈师道诗歌中说他：“张侯便然腹如鼓，雷为饥声汗为雨。”黄庭坚嘲笑他：“张侯哦诗松韵寒，六月火云蒸肉山。”身体好就受得了折腾，是苏门学士活得最长的（61岁，与黄庭坚相同，但他出生晚），又多受了晚年的贫寒之苦。张耒文章诗歌著作较多，词作留下的只有几首。他与秦观交情深厚，词受秦观影响，情深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