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沉年》一:(8——11)

《沉年》第一章:混沌(8——11)


08

“这日子没办法过了!猫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现在家里就这一个男伢儿。庚庆你这个狼心的东西,你还我伢啊!”猫仔的娘坐在堂屋里捶首顿足地呼号着。庚庆是猫仔的父亲。他垂着头,一言不发。

棉花的娘在一旁劝:“都怪我,不该为几根苕藤剁砧板骂街。我后悔啊,呜呜.......”棉花的娘也哭了起来。

庚庆使劲地跺了跺脚,吼道:“都别嚎了,猫仔不会有事的!他会水,淹不死的!”他瞪了猫仔的娘一眼,“还不去把猪喂了!”

猫仔的娘抹了一把眼屎和鼻涕,提了潲桶向猪圈走去。忽听有人叫了一声“桂婶”,抬头一看,是灯盏迎面走了过来。猫仔的娘叫桂花,村里晚一辈的人习惯叫她桂婶。灯盏嘻嘻地笑着,说:“你看,后面是谁?”

猫仔在后面磨蹭着光脚板。

他娘一下子把他抱住了,捶着他的后背,呜呜地哭着:“伢儿,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娘可就真要疯掉了!”

猫仔挣脱了他娘的怀抱,说:“我不要你管!”

“不信你还反了!”庚庆闻声操起一根柴火棍赶了过来。

猫仔的娘上前一把护住了猫仔,恨恨地说:“你要敢动伢儿一根汗毛,我就和你拼了!”

棉花的娘也过来拉扯,庚庆把柴火棍扔了,对猫仔吼道:“还不跟棉花的娘道歉!”

棉花的娘说:“算了,算了,小伢儿,不懂事。再说,我也做过分了。”

灯盏把猫仔的手拉扯了一下。猫仔在地下蹭了几下脚板,低头走到棉花的娘面前,鞠了一个躬。

庚庆从屋里提出来一袋黄豆,塞到棉花的娘手里,说:“这一点东西,算是伢儿给你补过,你一定收下。你要是不收下就是不肯原谅我伢儿。”

棉花的娘有些过意不去,说:“这,这怎么好?我不能要。”

猫仔的娘说:“你就拿着吧,算是伢儿给你认错。你要不收下,我就叫伢儿给你送去。”

棉花的娘见推却不掉,只好收下了。临走一再地拱手。

庚庆翻了猫仔一眼,说:“饭在锅里热着,还不去吃?要老子端你手里啊!”

 09

猫仔不想读书了。他看见书本头都大了。读了又怎么样?都恢复高考几年了,他们村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他最羡慕的是扒灰爹,不用自己种田,田都是请人种,整天背个装阉猪刀的包,走村窜巷,有酒有肉。他也想学阉猪。

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他娘的时候,他娘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幽幽地说:“我管不了你了。你不读书,你爸会打断你一条腿的。”猫仔说:“打死我也不读!”他娘叹了一口气,说:“你想回家盘弄泥巴坨啊?”猫仔说:“那个什么,我想去学阉猪。”他娘摇了摇头,说:“儿大不由娘了。你过了你爸这一关再说吧。”猫仔说:“我不和他说,要说你和他说。那个,反正我不读书了。”

庚庆从猫仔的娘口里得知猫仔不想读书的想法的时候,他正在木盆里洗脸。他勃然大怒,一脚把木盆踹翻了。“你把他喊过来!”

猫仔的娘在屋里屋外找寻了一遍,也不见猫仔的影子,急得拍起了胸口,“伢儿,你又到哪里野去了?”

猫仔不知道村里的人为什么把天愚叔叫扒灰爹,他问过他娘,他娘说她也不知道,早几年前村里人就这么叫了。他也问过木锤,木锤说,唔,可能,也许是有那个方面的事吧?猫仔见木锤说话吱唔不清,就不想再问下去了。

扒灰爹三十多岁才得了一个独子,叫昌文,从小娇生惯养,能买到的补品都给他补,结果补出了问题,头发掉,脸皮肿,差一点丢了性命。后来看了医生,命是保住了,身体却虚了。书也读不进,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了,跟他娘学裁缝。他娘长得白,圆脸盘,寡言寡语。

猫仔提着装有几斤鳝鱼的鱼篓走进扒灰爹家的时候,扒灰爹正在喝酒,灯盏他们在吃面。

猫仔对他们团团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扒灰爹说:“天愚叔,那个什么,我给你家送鳝鱼了。”

扒灰爹瞟了他一眼,咂了一口酒,说:“呦,猫仔会来事了啊!说,送鳝鱼我干吗?”

猫仔说:“那个,我想跟你学阉猪。你要收我做徒弟,我天天给你送鳝鱼。”

扒灰爹翻了一下眼皮,说:“鳝鱼是好东西,我喜欢。我想收你,你爸同意不?你爸要是不同意,我就不能收你。”

猫仔赶紧说:“同意,同意,那个什么,他们同意。”

扒灰爹说:“那也不成,得你爸亲自和我说。”

猫仔用求援的眼神看了灯盏他们一眼,希望他们帮衬两句,他们都不做声。

猫仔一下子蔫了。

10

渠堤上栽种着成片的蓖麻树。猫仔不开心的时候就到树下坐。蓖麻树有一人多高,宽大的叶子散发出一种淡雅的气息。猫仔在树下拨弄着石子。那是他小时候和木锤、棉花还有豆子常常玩打石子游戏的地方。游戏是这样的:每次向上抛一颗石子,再把地上的石子抓起来,再把抛出的石子接住。从两颗石子开始玩起,谁玩得最多谁就是最后的胜者。他们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木锤放下装猪草的筐,坐到猫仔的对面。猫仔说:“我烦着呢。”木锤说:“我也烦。”猫仔说:“那个,你烦什么?”木锤拨弄了一下地上的石子,说:“我娘昨夜回来了,正好我爸不在。我爸出去喝酒了,一夜没回。我给我娘开的门。我娘昨夜说了好多很奇怪的话。”

猫仔问:“你娘说了什么话?”“我娘先是和我一起睡,搂着我的头和我说话。她说让我以后多照顾点妹妹,多做点家务,她不在的时候要多照顾我爸,还有隔壁的那个孤老头。她说我爸脾气臭,让我不要和他对着来。”“你妈还说什么了没有?”“没有了,反复的就是这几句。天快亮了,她又爬上阁楼和豆子她们睡。”猫仔唿哧站了起来,问:“那个什么,你娘还在家吗?”木锤摇了摇头,说:“她刚出的门。她前脚走,我后脚就找你来了。”猫仔拉了木锤的手,说:“赶快去找你娘!”

他们刚走下渠堤,就听到池塘边有人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跳塘了啊!”

猫仔心里连叫不好,和木锤一起向池塘奔跑过去。

池塘边上的女人挥动着捣衣的木槌,对着跑过来的木锤喊:“木锤,快跑啊!是你娘,你娘跳水了!”

猫仔在前面跑,先跳下了水。木锤边跑边扔了竹筐,顾不上脱衣,也一头扎进了水里。

木锤的娘被救了上来,幸好溺水的时间不长,放在捣衣的石板上倒了一阵水,渐渐地有了气息。“娘啊!”木锤伏在他娘的身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11

翻过茅坪山就到了王屋小学。大队部设在王屋小学,大队医务室也设在这里。猫仔和木锤轮流把木锤的娘背到医务室的时候,医务室的赤脚医生余大夫正背着药箱准备出门。木锤说他娘溺水了,余大夫赶忙放下药箱,托着木锤的娘的腰放到病床上。他用手指探了探呼吸,又用听筒听了听心跳,说:“还好,不碍事,挂一瓶点滴就没事了。”

余大夫挂好点滴,递一条毛巾给木锤,说:“给你娘擦擦,衣服还是湿的。”木锤抹着眼泪,接过毛巾,抽泣着说:“娘,你怎想不开呢?你要走了,我和豆子、蔻子和谁说话呢?”

余大夫在一旁若有所思,他说:“我认识你娘,按说她不会这样做啊。她是一个很要强、很开朗的人啊。记得那年在修水渠的工地上,她风风火火地和男人比着干,非要比个赢不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一定是遇到她绕不过去的坎了。”

猫仔说:“我也觉木锤的娘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对村里每一个人都好,尤其对我家隔壁的那个孤老头。村里很多人都嫌弃他,她却像对自己的亲爹一样地照顾。村里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余大夫又摇了摇头,说:“这样的好女人,她男人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她男人我是认识的,有模有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人呢?唉,不说了!”

不多大一会儿,豆子和蔻子赶来了,她们跪着伏在娘身上哭。

村里很多人也陆陆续续地赶来了,猫仔的娘也来了。有的提着鸡,有的提着鸡蛋,有的提着花生和黄豆,挤得医务室都站不下了,很多人就站在医务室的外面。很多人不说话,只默默地流泪。

木锤的娘醒过来了。大家都挤过来看她,猫仔的娘拉过她的手,搀着,说:“木锤他娘,你醒了?感觉还好吧?我和村里人都来看你来了。我以前对你不好,你别介意,只怪我心眼小,处处挤兑你,让你受委屈了。木锤他娘,我在这里给你陪不是了。”她低下头,摇着木锤的娘的手。

“木锤的娘,你多保重!”“木锤的娘,看开一点。”大家纷纷劝慰道。

木锤的娘微笑着,环视了大家一眼,说:“谢谢大家,谢谢。”她的眼角挂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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