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华 | 离家出走

　　

　　

奶奶攒够了钱，想去看孙子。

奶奶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孙子带她看的县城。奶奶拄着拐一步一步挪到大闺女家，大闺女颤颤巍巍站起来，说，妈，那个鳖孙你看他干啥？奶奶用拐杖捣捣地，说啥哩？你到底能不能和我去？大闺女说，妈，我比你还高血压，头晕眼花，坐不了车了。

　　

奶奶又去二闺女家，二闺女拿椅子倒茶，很利索。二闺女说，妈，你都这岁数了，还折腾啥？奶奶黑核桃脸开了小口，你能不能和我去？二闺女说，妈，你那女婿脑梗瘫着，离不开人啊。奶奶出了门，二闺女喊道，妈，你可千万别逞能啊。

　　

奶奶回去，路过儿子的坟，奶奶望了望，两只手抓着拐杖，使劲儿捣捣地。

　　

奶奶塞满了两个包，一个是孙子的旧书包，她背上，一个是她自己缝的布挎包，挎在前面。第二天天微微亮，奶奶离家出走。

　　

奶奶坐公交车去县城，一个小伙子给奶奶让座，奶奶没坐，坐在下车的台阶上，靠着旁边杆子；奶奶去火车站，“雷锋”出租车把她送去，大胡子不要钱，奶奶塞给人家五块；大厅的女警察帮奶奶买票，不用排队，奶奶非要排队；女警察要把奶奶送上车，奶奶扔给她一个古董笑，摆摆手；晚上，奶奶打瞌睡，一个中年妇女把肩膀借给了奶奶，奶奶醒来，又扔一个古董笑；奶奶渴了，扎着麻花辫的小闺女递给奶奶一盒纯牛奶，奶奶又古董笑，拿出自己的大水壶，摇摇；奶奶到天津下车，一个中年男子也到天津下车，中年男子知道奶奶去看孙子，但没问出来地方，中年男子把奶奶送到一处派出所，奶奶的古董笑一直到那中年男子消失才停。

　　

民警小猪过来，奶奶诺诺地说，我，我找孙子。小猪只听见一阵“喔喔喔喔”，小猪帅脸一笑，奶奶，莫着急，进来慢慢说。奶奶进去，没有坐，小猪给奶奶倒了一杯水，想帮奶奶把包取下来，奶奶说，不了，不了，我找孙子。小猪耐心听奶奶说，耐心地分辨，方言味太浓，只分辨出“找孙子”三个字。小猪问，你孙子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奶奶枯眼盯着小猪，伸长耳朵听，听完摇摇头。小猪又把声音提高八度，奶奶还是摇头。小猪只好在纸上写：你孙子姓名、住址。奶奶看看，拿起笔在纸上写：孙东林，看手所。小猪看着奶奶写完，忍不住哈哈大笑，“孙东林”三个字看起来像地上随意的枯枝，哪有什么看手所？小猪让奶奶喝点水，自己去查资料，一查，才知道是看守所，孙东林在第三看守所。

　　

小猪用警车把老奶奶送到第三看守所。小猪了解到，孙东林因涉嫌诈骗，被抓后羁押在天津。看守所副所长说，孙东林还在刑拘，按规定不能和家属见面。副所长和小猪一起向奶奶解释，奶奶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两个人也不知道奶奶听懂没有，但奶奶根本没有走的意思。副所长对小猪说，这孙东林都四十三了，你说这奶奶该有多大？小猪在纸上写：奶奶多大了？奶奶写：101。小猪和副所长张大嘴巴，副所长先说话了，我请示下所长。

　　

所长和办案单位负责人商量后，安排了一次特殊的见面。

　　

还好吗？奶奶见到孙子，摸摸孙子的头，摸摸孙子的脸，黑核桃的沟槽里淌着水。孙东林愣了足足一个世纪，然后，涕泪俱下，嘴唇动动，没发出音来。

　　

奶奶从包里掏出自制的萝卜咸菜，换洗的衣服、袜子、拖鞋，还有几张奖状，孙东林小学时全是三好学生。奶奶不时地念叨一句话：听警察的话，好好照顾身体。孙东林听得懂，头不停点。

　

　

孙东林说，七岁时父亲撇下我，八岁时母亲改嫁，奶奶带大我。我没想着谁来看我，更没想着奶奶会来，奶奶一百多岁，天津到我家，两千里地啊。

　　

孙东林说，我认罪，我要好好表现，我要减刑，我要回去给奶奶养老。

　　

办案单位负责人笑了，这个棘手的案子好办了。

　　

奶奶的大闺女和二闺女也来了，大闺女说，咱三儿加起来快三百了，折腾啥？奶奶头上的白云一颤一颤，两只手扶着拐杖，浑身抖着，要不是嘴张着，很难看出是笑，无声大笑，很古董。

　　

　　

赵海华，男，河南南阳人，现居山东东营，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小小说选刊》、《百花园》、《金山》、《天池小小说》、《小小说大世界》、《羊城晚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