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洁 || 河东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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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河西

文 | 郭洁(河南固始县)

  从河西村踏着稀泥往回走的时候,杨青云的脸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纯白的衬衣早被汗水浸湿,裤腿上也甩满了泥巴。自从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走出农村,他好久都没与泥土有这么亲密的接触了。妈的,都混到这份儿上了!我都当了局长了,现在却又回到农村来受这个罪,关键是,这次还是为了个无赖在糟心!想到这儿,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由加快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踹着泥路上弯腰驼背的小草,重重地喘着粗气,还把一根没抽完的烟头狠狠地扔到田埂的斜坡下。

  “杨局,咱们中午……在河东乡里吃,还是……回城里?”

  一直紧跟在杨青云后头的李冲惴惴地探问着这位顶头上司。李冲也是一身汗,不过,他的汗大多是又急又吓给搞出来的。他知道他的杨局生气了。在这溜滑的泥巴路上走,他又走得那样快,让李冲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扶吧,眼看他浑身都在冒火星子,正愁没处发呢,李冲怕自己一不小心引爆那火星,那结果就自讨没趣了;不扶吧,如果他滑倒了,自己更是难辞其咎。所以李冲只得紧紧跟着,心里千万遍祈祷,你可得一路平安,千万别摔倒、千万别摔倒啊!他甚至随时做好如果杨局摔倒,自己就做“垫背”的准备。

  没办法,谁让他是领导,又是顶头上司呢!李冲自从参加公务员考试进了人事局,就成了杨青云的私人秘书。给他写计划总结、写发言稿,有时还替他签签字盖盖章,生活上也几乎是全方位陪同,比如给他开车、挡酒,在夫人面前打打掩护等等。

  种种付出,也是有收获的。

  前段,杨局就答应李冲要帮他把在乡下上班的老婆给调上来。李冲和老婆两地分居都八九年了。他进城的时候,在村小当教师的老婆的肚子才鼓起来,如今他大儿子都七岁多了,小女儿也满地跑了,见到李冲回去,也能小喜鹊似的支楞着两只小膀子扑到他怀里喊爸爸了。老婆说,女儿转眼也要上幼儿园了,你想让两个孩子都在这乡旮旯里上吗?你那杨局,不是人事上的一把手吗?你这每天围着他鞍前马后也好几年了,就不能在他面前求个情,让他帮我调上去?大不了他要钱咱给他送点钱,就当是这几年我们替他打工了,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那也值了呀!那如果他现在不缺钱,爱色呢,你要咋办?李冲对着他老婆坏笑着问。去你的,你说咋办?你不是怀疑他和那谁,你单位搞档案的那个王小雅有一腿,你大不了在那位身上下点功夫呗!李冲老婆真不真假不假地说。

  李冲就服老婆这点,关键时候,她总能说到点子上。于是他开始找机会接触王小雅,天天姐长姐短地喊着;出差了就带点小礼物;吃早餐也不忘给她捎一份。其实李冲对于杨青云和王小雅的事,完全是感觉上的判断。他总觉杨青云看王小雅的眼神里有那么点儿暧昧的味道,却从来都没有证据。

  不过,一个月以前,杨青云突然主动关心起他老婆的“进城”情况来。他说,李冲啊,听说,你那小的,都二岁多了?李冲赶紧点头。

  嗯,杨青云说,夫妻二人两地分居,孩子又小,总不是个办法。两个人都不能安心工作啊!我说你小子有时怎么飘忽不定地呢!杨青云说。

  那不能安心工作的话,不是我对王小雅说的吗?李冲边想,边赶忙装作害怕的样子说,杨局,我可真用心工作着呢!您看您这么忙,我从来都不好意思向您说我的家事呢!

  那是个人的事儿吗?杨青云喝一口茶,说,你呀你呀,就是不知道关心女人!女人不容易啊!尤其带着孩子,还俩孩子,老公还不在身边!不容易啊!

  不知怎么的,李冲从他的口吻和眼神中感觉到的对于“女人”的关心,带着点邪恶的色彩。但是不管那么多了,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我李冲再不提,就对不起他杨青云了!李冲于是连忙笑了个阳光明媚,说,杨局,您呀,真是太体恤下属了!谢谢您,这事儿,真让您费心啦!明儿,我带点自家地里的土特产给您尝尝?

  什么土特产?你个李冲我告诉你,别让我犯错误!你要带我就不给你弄了!杨青云一拍桌子,生气地说。

  好好好,杨局,我错了我错了!这样,明儿我让老婆上来,我叫上小雅姐和局里几个美女,我们一起找个僻静的地方去吃个农家饭,顺便把我老婆的资料什么的给您带过来,这样行不?

  吃什么农家饭,还叫那么多人?那也是犯错,知道不?杨青云说着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李冲想,他的那条缝里,一定塞着身材曼妙的王小雅。后来,李冲就利用休假时间,带上自己的老婆,只叫了王小雅,神不知鬼不觉地陪着杨青云到江南走了一圈,杨青云也答应李冲夫妇秋季开学前把事情办成。

  “回城!河东乡的食堂都喂猪的样儿!那饭能吃吗?河东乡,河西村,我看这后半辈子算是要栽到这鬼地方了!”杨青云憋了一路,终于找到一个出气口。他骂骂咧咧地说着,激动地挥动着两个膀子。他的嗓音尖细,一下子就把李冲针扎般刺回了田埂上。

 

  “但是,杨局,咱们不还有资料没填完,明天,不是说市局要来审查……”李冲小声说。

  “你干嘛老离我这么近!”杨青云突然回头对李冲喊道。

  李冲急忙停下来顿了一步,嗫嚅着说,杨局,我怕您摔倒……

  杨青云看着他,愣了一下,突然平静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唉,小李呀!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

  他说得李冲热泪涟涟的。这两年,他的这位上司越发平易近人、关心下属了。在工作作风上,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尤其是勤政爱民清廉自律这一块,常让李冲吃惊感动。

  其实李冲不知道,杨青云此刻恨透了这条路,也恨透了他眼前的工作。大半年了,他在这条路上洒了多少汗水、呕了多少气。他骂这穷乡僻壤,都这年月了,还这么穷,还有这样的路!村村通公路呢?为什么这里没修?扶贫扶贫,天天让我们去找这些又穷又难缠的刁民,还要填表,没完没了的填表!

  杨青云都忘了,这河西村,就是他的老家。

  他的本名并不叫杨青云,而是叫杨福宝。他爹杨老三排行第三,一辈子穷得叮当响,逢年过节都没穿上条像样的裤子。所以生下的第一个儿子,起名“福宝”,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有福的宝贝,再也不像他这么穷。谁知他儿子自打读了几年书,就开始向往当官。高三复习了三年才考上大学,报的是什么行政管理专业,毕业之后也不找工作,一心考公务员,就到了人事单位。而且,这小子上班头一年就费尽周折,非要改名“杨青云”。

  为此杨老三没少和他沤气,他说,你还青云呢,咋,读二年书,都飘到云彩上了?能找个饭碗不当泥腿子就中了,你还想当官咋地?咱老杨家祖坟上就没那棵蒿!连老子起的名儿你都给改了,不孝!

  谁知突然有一天,他老杨家的烟囱就是冒了青烟了。他这个改名“青云”的儿子,似乎天生就有当官的运势,一路青云、步步高升,十年功夫,还真从个普通职员“平步青云”成了个大局长,还把杨老三这一辈子没进过几回城的泥腿子和他的文盲老妻用小骄车接到了城里,专门买了套二卧一厅的小区房给他们住,彻底甩掉了沾满泥巴的破裤子。

  其实,回家乡扶贫,是杨青云自己申请的。他向县委刘书记申请的时候说,河西村是我的家乡,我对那儿有深厚的感情。但河东乡居然是全县第一的贫困乡,我心里有愧呀!想着那儿的父老乡亲还在受苦,我心疼啊!刘书记,请让我为自己家乡的黄土地献出一点力量吧!他说的情真意切,热泪盈眶,自己也差点被感动。

  其实他知道,张县长很快要调走了,武县长也到了退修的年龄。秋季,肯定会提两个年富力强的副县长。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讲人脉比能力,他都是有机会的。

  而如今的形势,再不是靠关系靠谁都知道的那些个伎俩就能升官的了。全国上下、大小官员,清廉的、不会旁门左道的,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明朗天空,狠狠地出了口恶气,甩开膀子大刀阔斧地干起工作了;有前科在身、心中有鬼的,也都坐直了身子,把满口的仁义道德说得更加像模象样。有些人前一刻还在会议室里满口人民是衣食父母,后一刻就坐在审查室里因为草菅这些“父母”而接受审判了。

  但是有一点谁都清楚,想提拔就得靠政绩。杨青云认为,当下,最容易做出政绩的就是扶贫了。扶贫,无非多填几份表格、把那些扶贫户安顿好,多和他们联络联络感情;大不了,掏掏腰包,满足一下他们的一些愿望,而填表有他的秘书去做,自己无非多下乡跑两趟。

  但是,他现在知道了,自己把情况想得过于简单和乐观了。

  首先,有些贫困户的穷,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主动要的几个“最穷”的贫困户,都是只有更穷、没有最穷的主儿。

  一个是又瘸又聋的七十多岁的五保户。这个无儿无女的老人,住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老人家离杨青云的老家房子并不远,但杨青云偶尔回村,又很少见到老人,所以老人根本就不认识他。杨青云和他沟通,教他说“杨青云”这三个字,嗓子都喊哑了,他也没听清。杨青云一看,算了,直接来点实际的吧,就计划着让乡里给他建一栋起脊的三间的瓦房。可这聋老头这句倒是听清楚了,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说是他老伴就埋在这土房边上,他要陪着老伴一直到死。杨青云看着那小小的长满荒草的土堆,只好决定在那要倒的土屋边给盖了间红砖红瓦的小房子,让老人住到那里,而他的土坯房,就当厨房使了。

  还有一户,是一对八十多岁的老人,守着一个瘫痪的儿子,一家三口挤在不足三十平方的小屋里。那对老人自己也是常年有病,但是只有守着二亩薄田过活,收的庄稼一半留吃,一半留着买一家三口的药。这家人算起来还与杨青云有些薄亲,所以他来看他们看得最勤。他每次去,都又是买药,又是偷偷塞钱,嘱咐他们不要告诉别人,因为政策不允许直接给钱。当然,他看到两位老人,心里是酸楚的,那也是真实的情感。他们平均比他的父母大十多岁,但不但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儿子,还在受儿子的拖累。

  幸福的家庭大致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还有两家贫困户,都是不同情况的原因造成的贫寒,但是,所有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怕就怕遇到贫困户里的钉子户。

  杨青云今天去走访的这一家,就是这样的“钉子贫困户”。

  按说,这个家庭相比其他几家,无论住房条件还是家里人的平均年纪都要好一些,算是贫困户中还过得去的家庭。但是,这个家庭却有比经济上更可怕的贫困,那就是精神贫困。这家的男主人从小是杨青云的死对头。他外号叫“闷棍”,最善于趁人不备给人拍砖,常在村里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可能就因为这个德行,他三十岁那年的一天夜里,不知被哪里的野狗咬伤,得上了狂犬病。他常年得吃药,药一停就发病,家里好点的家具都被他发病时砸碎了。因为有病,说不到媳妇儿,父母也不知从哪拣回个傻女人给他凑合了一家,还给他生了俩傻里傻气的儿子。他没有手艺,一家四口就靠他自己种庄稼过活,好在还有爹娘给留的三间瓦房,拉着个小院,门一关,也是一家人。

  这“闷棍”住在杨青云所在河西村的最后边,长杨青云十多岁,算来今年也不过六十出头。少年时候打架,就专挑个比他小的杨青云单斗,但每次却都没占到手脚灵活的杨青云什么便宜。如果他给杨青云撂倒,杨青云也必在他身上留下爪印或牙印,所以他对杨青云也渐渐有几分忌惮。后来杨青云当官了,每年回村上个祖坟,偶尔见到他,他都狗似地跟着,兄弟长兄弟短地喊。有时说,兄弟,你那单位,给我找个位置行不行啊;有时说,兄弟,喝不了的酒,下次给我带一瓶回来啊!这么多年来,他的愿望一样也没实现,因为杨青云根本就很少搭理他。

  其实,他的心里装满对社会、对官员对所有外界的仇恨,似乎他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全要赖在外人的头上。杨青云也隐隐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对他的口是心非表里不一更加反感,很少拿正眼看他。而杨青云对闷棍的蔑视,造成了他更大的仇视。因此当初来到村里扶贫,听说这个家伙也是他的帮扶对象,杨青云头皮就麻了。事实证明,他的预感也是正确的,这个一直被他蔑视的人,这次要狠狠地给他使个绊子。

  “你谁呀?”这一天杨青云来见他,刚坐下来,闷棍迎头就问。他对杨青云的态度,与从前判若两人。

  “弄啥呢兄弟,咱从小一起长大,你会不认识我?”杨青云尽量挤出笑容。

  “哟,领导,不敢当!谁跟你兄弟?你是大官,俺是平头老百姓!”闷棍说。

  “别扯了,兄弟!来,核对下这个资料,然后把名字签一下!”杨青云压住心里的火,笑到肉疼。

  李冲把手里的资料递过去。

  “啥资料?啥签名?我可不签!哎,对了,我听说,我们不签字,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没法向上级交代、就得受处分,是不是啊?”闷棍凑过头来看看,却并不接。

  “那也不是!签名是个程序,表明你认可自己的贫困户身份。这是对你有利的,老乡!”李冲收回伸出很久的资料,流露出几分鄙夷的神情。

  “我就是不签!我知道,你们当官的是为了完成任务!我还听说,如果我说不出你的名字,你就得被撤,是不是?你们这些人,天天当大老爷,现在该求着我们了!”闷棍一脸无赖相。

  杨青云真想踩他一脸鞋印,但他忍住了,笑容依然僵硬地留在脸上:“兄弟,何必呢!你不签,也享受不了贫困户待遇啊!你不签,我受处分了没关系,你也享受不到国家政策啊!”

  “都有啥待遇啊!”看来他还是难以抵制利益的诱惑的。他凑来那张无赖的脸,昏黄的眼珠邪恶的盯着杨青云。

  “你想有啥待遇?”李冲递过材料和笔,再次暗示他签字。

  “把我院子打个水泥地坪,再把我俩娃养起来,再给我十万块钱,我再签字!”闷棍抬起骷髅似的干枯的手向远处指了指,却又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从李冲的笔边完美绕过。

  “那不可能……”李冲说。他想说,你得先签字,而且也不是什么条件都能开的。

  “可以,”杨青云却打断李冲的话说,“先给你打地坪,我掏钱!孩子的事好说,现在是义务教育,他们可以去专门的学校读书,这个我在乡里给你安排!至于钱,那得看政策!”

  李冲吃惊地看了一眼杨青云,又迅速低下头去。他不知道,杨青云此刻只是缓兵之计,毕竟先哄着他签字,把明天的检查应付过去是第一位的。

  “兄弟,你当官,是不是特有钱,啊?”闷棍终于艰难地把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划在了材料上,还按了手印。说罢,他看着自己染着红色印墨的手指,嘿嘿地笑着,是特找抽的那种笑。杨青云在心里已经把那张可恶的笑脸抽到变形。

  “别乱说兄弟,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杨青云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说话的声音却有几分底气不足。

  “为人民服务?人民是谁?反正我没有被服务过!你敢说你没钱?你的小车哪里来的?你凭啥有钱给我弄院子?哼哼!”闷棍一脸仇视与不屑。

  “老乡,别这么说话哈,杨局好心自己掏钱给你弄院子……”李冲边把资料收到袋子里,边站起来说。

  “那只是他拔了一根毛!知道不,九牛一毛!”闷棍树起食指在李冲面前晃了晃。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李冲看着沉下脸转身就往外走的杨青云,对闷棍又气又无奈地吼道。

  两个人终于走出泥泞的小路,来到一条乡村公路上。杨青云的白色奥迪停在那里。

  “杨局,别生气了!那人就是一人渣,犯不着和他生气啊!真不知这样的人怎么能申请成为贫困户!现在有些贫困户真是不值得同情了,恨不能让国家把他什么事儿都解决了,给他一家都白养活着,什么人啊!”李冲开着车,看着后视镜里一口口抽着闷烟的杨青云,安慰着他。关于扶贫,其实李冲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对于这样的无赖,还有许多因无法转变观念而贫困的人,既便帮他们填上经济上的大坑,精神上却还永远贫瘠。

  “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杨青云突然叹了口气,说。

  李冲没敢吱声。他想他明白杨局话中的愤懑与辛酸。自从他到了人事局,除了看到杨青云在县领导面前陪过笑低过头,哪里还见他对一个平民百姓这样过,何况那是一个无赖。在这个虎落平阳的时代,多少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也只能低头做事了。

  “那,杨局,我们到底去哪儿呢?”李冲发动引擎,小心问到。

  “能去哪儿呢,河东乡政府啊!填表去!”杨青云无奈地说。

  “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他又说。

  他们的小轿车,此刻也沿着河西村蜿蜒的乡间小路,一直向河东乡政府驶去。

END
作者简介

  郭洁,文学爱好者。固始县作家协会会员,时有诗文发表。自评:用自己的眼睛,打量不一样的世界,以文字的翅膀,展开心灵的飞翔。

    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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