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考古专题(一) | 追溯史前渊源——吉林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遗址发现与研究

编者按:为纪念中国考古百年,我们与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共同策划了“吉林考古”专题,全面展示近年来吉林省考古调查、发掘、研究取得的成果和经验,突出吉林考古地域特色及在东北边疆考古工作的重要地位,宣传考古工作在文化遗产保护、文旅融合、爱国主义教育中的支撑作用。

吉林省地处我国东北边疆,与朝鲜、俄罗斯接壤。距今约1万年前,在吉林省即形成了以长白山天池为核心的旧石器文化核心区。至历史时期,扶余、高句丽、渤海国、东夏国先后于吉林省境内定都。上述古代文化均留下了丰厚的考古遗存,其分布范围超出现今的国界线,具有强烈的区域性、边疆性与国际性,相关研究广泛开展于中国、俄罗斯、朝鲜、韩国、日本学界。针对吉林省考古遗存的区位特点,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十三五”期间逐步明确了深化扶余、高句丽、渤海考古核心地位,侧重加强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考古、辽金考古等专题研究,大力开展科技考古的总体工作目标。“十四五”开局之年,将革命遗址考古作为重点纳入了总体工作框架。

为实现总体工作目标,自2016年以来,在国家文物局支持下,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针对长白山旧石器文化遗存开展了抚松枫林遗址考古发掘、长白山旧石器遗存考古调查、吉林东部长白山地区古人类遗址调查与研究;针对夫余文化遗存开展了东团山遗址、永安遗址考古发掘、吉林省夫余文化遗存调查;针对高句丽文化遗存开展了霸王朝山城、山城下墓区、太王陵南遗址考古发掘、集安高句丽山城区域系统考古调查;针对渤海遗存开展了古城村寺庙址考古发掘、吉林省渤海文化遗存调查;针对辽金—东夏时期遗存开展了春捺钵遗存、长白山神庙、城四家子遗址、磨盘村山城考古发掘、吉林省东部金—东夏遗存考古调查;针对革命文物开展了吉林省东北抗联遗址考古调查;同时开展了科技考古项目——“吉林省重要遗址航拍影像及数字化三维数据采集”。

至2021年,上述考古项目均取得了丰硕成果。其中,吉林东部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文化遗存的调查和发掘工作,基本摸清了该地区古人类遗址的时空分布和石器工业特点,为探讨东北亚地区旧石器与古人类文化迁徙与交流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吉林省高句丽城址区域系统调查工作,在集安霸王朝山城周边新发现遗址点数十个,解决了以往高句丽考古发现中多见城址和墓葬,少见聚落址的问题,为探讨高句丽城址、墓葬、遗址相互关系,进而为从区域视角开展综合研究提供了全新资料。山城南侧浑江左岸北头遗址的发掘,发现了高句丽时期矿冶遗存,填补了高句丽考古发现的空白。古城村寺庙址考古发掘发现了始建于公元5世纪前后的1号寺庙址,清理出大量带有中原地区北朝晚期至隋代风格的佛教造像残片,对于探讨佛教东渐东北地区具有重要意义,同时发掘了始建于渤海国时期的2号寺庙址,为研究我国唐时期佛寺布局、舍利瘗埋制度提供了宝贵素材。通过对老黑河遗址系统的调查和发掘工作,确认遗址主体为日伪时期日本掠夺我国长白山林木资源的重要据点,为全面揭露日本军国主义对我国进行系统化经济资源掠夺提供了重要实证。

吉林考古专题之一

追溯史前渊源

——吉林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遗址发现与研究

吉林东部长白山地区拥有丰富的第四纪埋藏堆积,发育了图们江、松花江和鸭绿江等多条水系,自古以来就是东北亚人类活动的核心区域,孕育了灿烂的古代文明。早在20世纪60年代,安图石门山洞穴中发现的一件晚期智人右下第一前臼齿化石揭开了吉林省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考古的序幕。20世纪90年代以来,吉林大学考古学系陈全家教授率领课题组在长白山地区开展了连续多年的考古工作,陆续发现桦甸寿山仙人洞、抚松新屯子西山、和龙大洞、和龙石人沟等重要遗址,辨识出长白山地区石器工业存在着小石片、砾石和细石叶三种类型,这些发现与研究为本区域未来工作的开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陈全家教授带队在延边开展旧石器考古调查

考古学家张森水先生2007年考察和龙大洞遗址

2010年以来,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先后对和龙大洞遗址、抚松枫林遗址、汪清新兴遗址第1地点和龙井市桃源遗址等进行了考古发掘,获取了一大批具有明确层位信息的石制品;在吉林省省级文物保护项目的支持下,对发源于长白山地区的图们江流域、松花江流域上游地区和鸭绿江流域进行了旧石器考古专项调查,调查范围以长白山天池为核心,逐渐向外扩展,其中核心区面积超过20000平方公里,扩展区面积约40000平方公里,涵盖了抚松、和龙、安图、长白等10余个县市,发现了一大批含打制石器的遗址,首次绘制了长白山地区古人类遗址分布详图,填补了长白山地区多个县市旧石器时代遗址的空白,对长白山地区古人类遗址的分布情况有了总体认识,同时依托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陆续对和龙大洞、抚松枫林等遗址开展了深入研究工作,获取了一批较为可靠的遗址年代数据和环境背景信息,初步架构起了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晚期时空框架。

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与吉林大学考古学院合作在汪清县开展旧石器考古调查

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遗址的时空分布

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早期遗址发现不多,已知年代最早的遗址是位于桦甸市的寿山仙人洞遗址,是一处洞穴遗址,可分为上下两个文化层,其中上文化层的碳十四测年结果约为距今3.4万年,下文化层伴生动物化石的铀系法测年结果在距今16.2万年。同处长白山地区的朝鲜北部旧石器考古工作开展较少,且缺乏较为准确的测年数据,俄罗斯滨海边疆区诸多遗址的年代,不超过3万年。相比较早期遗址,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的发现最为丰富,目前,已经有测年结果的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包括和龙大洞、抚松枫林遗址、汪清新兴第一地点等,这些遗址的年代最早不超过3万年,最晚在1.2万年前后。

在东北亚其他地区,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的发现也最为丰富,如小兴安岭地区发现的桦阳遗址和桃山遗址等、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发现的乌斯季诺夫卡遗址、日本北海道地区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群、朝鲜半岛垂杨介遗址等。总体来看,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基本上与东亚地区古人类技术发展历程同步,旧石器时代早中期表现出简单石核石片的技术特征,遗址数量较少,在距今3万年前后,石叶和细石叶技术出现并快速扩散到整个东北亚地区。

从遗址类型看,旷野型遗址居多,洞穴类遗址较少。旷野型遗址一般分布在河流两侧的阶地之上,特别是河流凸岸阶地,三面环河,便于观察周边环境,是遗址分布较为集中的区域。围绕长白山天池的重要遗址发现较多,但是遗址分布密度存在较大差别。和龙市遗址绝大多数分布在图们江及其支流红旗河沿岸,如和龙大洞、石人沟、吉地遗址等,而古洞河、海兰江两岸发现的含打制石器遗址数量虽然也不少,但是多数可见与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遗存伴生,如位于海兰江支流福洞河流域的菜营子沟遗址,试掘表明石制品与夹砂陶片共存,虽然能够发现大量的黑曜岩原料石制品,但是为新石器时代或青铜时代遗址。

安图县发现的遗址多数位于距离长白山天池北坡较近的松江、两江一带,主要为二道松花江流域的上游地区,采集遗物包括棱柱状石叶石核、细石叶石核、两面器、雕刻器等大量石叶和细石叶技术产品。此外在布尔哈通河的上游地区,也能够发现一些较为典型的细石叶石核等细石叶技术产品。

抚松县发现遗址主要位于二道松花江的南岸和头道松花江两岸,这其中著名的抚松枫林遗址位于头道松花江南岸,抚松新屯子西山遗址则位于二道松花江南岸,两处遗址都发现有十分典型的石叶石核。长白朝鲜族自治县和临江市位于天池南坡,属鸭绿江流域,境内河谷狭小,两侧河流阶地发育不好,玄武岩熔岩台地也分布较少,两地共发现遗址13处,这些遗址的整体面貌与松花江和图们江流域在石器原料的选择上存在一定的差异。

距离长白山天池较远的图们江下游区域,如图们市、珲春市,调查结果不甚理想,以往发现的如图们下白龙、岐新和珲春北山等遗址,也在复查过程中发现了伴生陶片,遗址性质仍需确认。龙井市的图们江沿岸发现了一批含细石叶石核的遗址,同样以黑曜岩为主要原料。敦化市遗址主要分布在牡丹江流域,这些遗址地势较高,多数都包含一些磨制石器,能够明确为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的主要分布在牡丹江上游地区,如西黄泥河遗址,同样为细石叶技术遗存。

汪清县境内在嘎呀河流域,发现的遗址数量较多,如汪清县新兴遗址第一地点,发现了以硅质页岩为主要原料的石叶石核,同时该地点还有大量哺乳动物化石伴生,种属包括普氏野马、野牛等,碳十四测年结果也在万年以上。而绥芬河上游发现的诸多遗址,石制品的原料发生了显著变化,玛瑙等原料已经占据优势,这可能与该地区玛瑙等优质原料的富集以及距离黑曜岩原料产区较远有关。

布尔哈通河流域发现的部分石制品

枫林遗址发现石叶石核

长白山地区洞穴类遗址较少,目前发现的包括桦甸寿山仙人洞、抚松仙人洞、白山老道洞等,岩体多为石灰岩或花岗岩,但这类洞穴往往分布在大山深谷之中,长白山地区森林覆盖率极高,调查起来十分困难。近年来,通过走访,陆续探查各类洞穴20余处,确认了集安红军洞、通化东来大洞、汪清罗子沟神仙洞、和龙白岩洞等多处具有工作潜力的洞穴。

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晚期石器工业特点

黑曜岩原料是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晚期工业最为显著的特点。黑曜岩是在火山喷发过程中由黏性较大的酸性熔岩迅速冷凝形成的质地较为均匀的火山玻璃,破碎时会形成锋利的边缘,其均质的特性便于人们生产出所需要的形状和尺寸的石制品,是一种高品质的原料。目前经过发掘的和龙大洞、抚松枫林等遗址中,黑曜岩原料的占比都超过90%。通过调查发现的大部分遗址,黑曜岩石制品也都占绝大部分,而黑曜岩原料的使用,直到早期铁器时代的遗址中仍时有发现。

调查表明,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遗址黑曜岩原料的来源主要包括河流砾石、岩脉采集等多种渠道,但是具体的岩脉出露地点,目前仍无法准确限定。通过对黑曜岩制品进行理化分析,通常可以确定其原料来源,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遗址中的黑曜岩原料的理化分析表明,长白山地区拥有一个稳定的黑曜岩矿源,很可能是东北亚黑曜岩流通网络的一个中心区域。

从剥片技术观察,长白山地区存在十分成熟的石叶技术和细石叶技术。抚松新屯子西山遗址曾经发现过1件石叶石核,重17.4千克,剥离的石叶疤痕长达32.2厘米,宽4.4厘米;2021年3月,在和龙市吉地遗址发现了1件巨型石叶石核,该石核呈锥形,台面有预制,长度达53厘米,通体剥片,可见石叶片疤14道,石叶宽度一般在3~4厘米之间,重16.3千克;在安图县汉阳遗址、沙河村遗址4号地点也都发现了长度超过20厘米的石叶石核,石叶片疤十分规整。特别是抚松枫林遗址的考古发掘,连续出土了3件棱柱状石叶石核,片疤规整,造型精美,石叶等剥片产品和以石叶为毛坯加工的工具,在遗址中也占有很高的比例。

自2020年开展的旧石器考古专项调查,发现含细石叶石核的遗址数量近百处,发现各类细石叶石核也多达百余件。和龙大洞、抚松枫林等遗址调查采集和发掘出土的细石叶石核数量,也不少于200余件,既有楔形细石叶石核,又有船底型细石叶石核,而楔形细石叶石核中,又有涌别、垰下等多种技法并存。总之,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晚期细石叶石核具有稳定的操作链和器物形态,是旧石器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器型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简单石核石片技术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在很多石叶和细石叶产品极为丰富的遗址中,同样能够发现一些简单石核石片,这些石制品的原料主要为凝灰岩、安山岩、石英岩和角页岩等,石制品的尺寸也较石叶细石叶技术产品偏大。例如抚松枫林遗址发现的1件手斧,原料为流纹岩,长25厘米,宽5~9厘米,厚4.8厘米,重1.32千克,两边对称,通体遍布片疤,器身薄锐。上述这些石制品与石叶和细石叶技术产品伴生,往往是与遗址中不同的功能需求有关,不能简单地判断其为不同的工业类型。

和龙市吉地遗址发现的巨型石叶石核

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发现的工具类型主要包括端刮器、雕刻器、琢背小刀、边刮器、两面器和尖状器等,其中端刮器和雕刻器所占的比重最高。其中端刮器、边刮器多以正向加工为主,修疤连续,短而准平行;雕刻器多以修边斜刃为主,雕刻器小片可见多次更新,有时与细石叶石核难于区分;两面器虽然发现的不多,但是在废片分析过程中,能够发现大量用来两面器减薄处理产生的石片;值得注意的是,因为黑曜岩自身的特性使然,黑曜岩石片的边缘一般都十分锋利,所以存在一大批直接使用的石片、石叶,有学者称之为二类工具,而为了便于手握,一般会对一侧边进行修钝,或称修理把手;朝鲜半岛较为流行的剥头尖状器在长白山地区目前仅在大洞遗址疑似发现2件,很可能与不同区域的文化差异有关;此外,端刮器、雕刻器、尖状器和两面器等器身之上,发现有装柄痕迹、改制和对原料进行热处理的迹象,说明复合工具、热处理技术也已经在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晚期出现。值得注意的是,和龙大洞遗址和抚松枫林遗址都发现了一些局部磨光石器,这些局部磨光石器很可能是东北亚地区最早的磨制石器。

和龙大洞遗址石制品组合

吉林东部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考古发现的重要意义

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遗址的发现至今已近三十年,从桦甸寿山仙人洞等少数几处洞穴遗址,到如今遍布10余个县市近300处遗址的发现,使得吉林东部长白山地区古人类遗址的时空分布逐渐清晰,所反映的石器工业面貌也日趋明朗。

总结起来,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围绕长白山天池集中大量分布,以黑曜岩为主要原料制作石器,掌握着成熟的石叶和细石叶技术,拥有高度定制化的端刮器、雕刻器和复合工具加工技术,以和龙大洞、抚松枫林遗址为代表的多个经过科学发掘的遗址,能够为调查发现的含打制石器遗址提供可资对比的年代、环境和工具组合材料。

由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围绕长白山天池,存在着一个具有相同技术传统的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群——长白山旧石器时代遗址群,这个遗址群的发现,充分说明了东北亚地区晚更新世古人类行为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有助于更好地研究石叶技术和细石叶技术在东北亚地区大范围涌现的动因,探讨该地区旧石器晚期文化传统在东北亚地区细石器文化圈的位置。

结语

长白山地区位于东北亚人类迁徙、文化交流的十字路口,旧石器时代晚期的石器工业与俄罗斯远东、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北部在原料利用、剥坯策略和工具类型等方面存在诸多相似之处,这些证据表明,早在旧石器时代东北亚古人类迁徙与交流就十分频繁。

2020年,国家文物局印发《考古中国重大项目申报管理指南》,长白山地区旧石器时代遗址的发现与研究,是对人类起源问题近期重点支持的研究方向——东北亚旧石器与古人类文化迁徙交流的题中之义。未来,吉林省将整合多方力量,通过加强长白山地区古人类遗址的调查、发掘和基础研究工作,构建旧石器考古时空框架,构建东北亚黑曜岩原料流通网络,综合研究长白山地区及东北亚其他地区古人类演化及适应环境变化的过程、方式和机制,建设“长白山古人类与旧石器考古科学数据库”,确立长白山地区旧石器考古研究在国际上的影响力。

2021年和龙大洞遗址发掘场景

2021年,和龙大洞遗址开始了新的发掘工作,让我们共同期待更大的收获。

作者单位:浙大城市学院

编辑 | 张小筑    实习编辑 | 刘潞欣
复审 | 郭晓蓉

终审 | 李   政

本文刊登于《中国文物报》

9月18日第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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