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言 韩愈[唐代]

古风藏书·古文

释言

韩愈[唐代]

元和元年六月十日,愈自江陵法曹诏拜国子博士,始进见今相国郑公。公赐之坐,且曰:“吾见子某诗,吾时在翰林,职亲而地禁,不敢相闻。今为我写子诗书为一通以来。”愈再拜谢,退录诗书若干篇,择日时以献。

于后之数月,有来谓愈者曰:“子献相国诗书乎?”曰:“然。”曰:“有为谗于相国之座者曰:'韩愈曰:相国征余文,余不敢匿,相国岂知我哉!’子其慎之!”愈应之曰:“愈为御史,得罪德宗朝,同迁于南者凡三人,独愈为先收用,相国之赐大矣!百官之进见相国者,或立语以退,而愈辱赐坐语,相国之礼过矣!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已下,欲以其业彻相国左右者多矣,皆惮而莫之敢,独愈辱先索,相国之知至矣!赐之大,礼之过,知之至,是三者于敌以下受之宜以何报?况在天子宰乎!人莫不自知,凡适于用之谓才,堪其事之为力,愈于二者,虽日勉焉而不逮。束带执笏立士大夫之行,不见斥以不肖,幸矣,其何敢敖于言乎?夫敖虽凶德,必有恃而敢行。愈之族亲鲜少,无扳联之势于今;不善交人,无相先相死之友于朝;无宿资蓄货以钓声势;弱于才而腐于力,不能奔走乘机抵巇以要权利。夫何恃而敖?若夫狂惑丧心之人,蹈河而入火,妄言而骂詈者,则有之矣。而愈,人知其无是疾也,虽有谗者百人,相国将不信之矣!愈何惧而慎欤?”

既累月,又有来谓愈曰:“有谗子于翰林舍人李公与裴公者,子其慎欤!”愈曰:“二公者,吾君朝夕访焉,以为政于天下而阶太平之治。居则与天子为心膂,出则与天子为股肱。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已下,其孰不愿忠而望赐?愈也不狂不愚,不蹈河而入火,病风而妄骂,不当有如谗者之说也。虽有谗者百人,二公将不信之矣!愈何惧而慎?”

既以语应客,夜归,私自尤曰:咄!市有虎,而曾参杀人,谗者之效也。《诗》曰:“取彼谗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伤于谗,疾而甚之之辞也。又曰:“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始疑而终信之之谓也。孔子曰:“远佞人。”夫佞人不能远,则有时而信之矣。今我恃直而不戒,祸其至哉!徐又自解之曰:市有虎,听者庸也;曾参杀人,以爱惑聪也;《巷伯》之伤,乱世是逢也。今三贤方与天子谋所以施政于天下,而阶太平之治,德聪而视明,公正而敦大。夫聪明则听视不惑,公正则不迩谗邪,敦大则有以容而思。彼谗人者,敦敢进而为谗哉?虽进而为之,亦莫之听矣!我何惧而慎?

既累月,上命李公相。客谓愈曰:“子前被言于一相,今李公又相,子其危哉!”愈曰:前之谤我于宰相者,翰林不知也;后之谤我于翰林者,宰相不知也。今二公合处而会言,若及愈,必曰:“韩愈亦人耳,彼敖宰相,又敖翰林,其将何求?必不然!”吾乃今知免矣,既而谗言果不行。

张孝先曰: 自修为弭谤之端,自信乃消谗之策,世路岖,人情叵测,又何暇计哉?昌黎之自尤自解,虽涉顾虑之私,而能度人度己,写出独立不惧处,其学识非寻常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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