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杭州旗营遭遇的几次惨烈之战
自顺治七年(1650)杭州驻防营城筑立,在杭州城西一直矗立了200余年,其间从未遭遇兵火之事。
旗人生息其中,燕宴游乐,安享太平日子。但杭州从来不是北宋处士徐冲晦所认为的没有兵革之祸宜其子孙世世代代居住不徙的世外桃源。当年清军兵不血刃占领杭州,代价几乎没有,然后圈占民屋建筑城中之城,作为镇守堡垒,自以为江山永固,可以高枕无忧。殊不知200余年后,杭州旗营遭到了第一次兵与火的挑战,而且一经挑战,就是灭顶之灾。这个挑战来自于从广西金田起事而建都南京的太平天国。
太平军两占杭州城,旗营一次幸免,一次覆没,其间战事之复杂曲折,清军畏葸无能之种种表现,间或涌现之壮烈场面,杭城百姓死难及旗营覆没之惨状,活生生就是一部历史巨片或灾难大片。
咸丰十年(1860)年初,太平军为解包围天京(今南京)的清军江南大营之围,经忠王李秀成与干王洪仁玕商议,决定采取古代兵法上的“围魏救赵”之计,以围攻杭州吸引清军兵力,从而打破江南大营,缓和天京形势。这个战略交给李秀成执行。二月十九日黎明,太平军前锋进抵武林门,守城清军起先还以为是小股土匪,登城一望,方知是太平军杀到。二十七日黎明,太平军引爆地道里的火药,将城墙炸 开了数丈宽的口子,守城清军闻声而逃,太平军遂攻入城中,巡抚罗遵殿以下许多官员自杀,余部各自溃逃。旗营官兵在涌金门一带与太平军打了一仗,未能取胜而退入旗营。
太平军第一次进军路线示意图
太平军又将旗营围住,旗营城在将军瑞昌、副都统来存、佐领杰纯等将领的率领下,恃城力守,太平军一时未能攻破。三月二日,张玉良大军迅抵杭州城北,即从艮山门攻入城。当太平军突然听到清军援军已到,又见“张”字大旗,以为死对头、清帮办江南军务提督张国梁杀到,迅速收兵撤出杭州,回师南京。这一战,太平军损失很少,却实现了解围南京的战略。而杭州却不幸遭受了城破之难,旗营则大幸,仅被太平军围困数日即被援军所救。从局部看,清军将浙江省会杭州从太平军手里收复了回来,算得上是一个胜利。
这一次,杭州旗营着实经受了建营以来最严峻的考验,多亏祖宗建了营城,有城可守,也因运气好,很快得到救援,总之,大家都立了功,皆大欢喜。但这欢喜只是暂时的,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呢。
咸丰十一年(1861)八月,太平军在忠王李秀成率领下,从江西再度威胁浙江。这一次,太平军的战略目的是攻城略地,扫平长江三角洲一带,以拱卫、稳定天京形势。太平军先攻取萧山、绍兴,以扫除杭州外围,孤立杭城。十月,李秀成亲率大军从严州出发,经桐庐、临安,攻克余杭,再取道闲林埠、古荡进攻杭州,前锋进占武林门外卖鱼桥。当时各路清军都退入杭州城内,只有布政使林福祥所率定武军3000人筑营望江门外,保护杭城至钱塘江通道。十月底,太平军开始大举进攻。部分太平军从孤山进军对岸南屏山,遭到已升任乍浦副都统的杰纯所率西湖水军的船炮阻击,太平军只得从九里松往南进军。十一月二日,太平军童大路、陈炳文二部进扑凤凰山、清泰门一带,清军提督张玉良、副将杨金榜、总兵文瑞等率部屡与接战,互有胜负。为避免杭城被合围的危险,张玉良派遣副将况文榜送信给浙江巡抚王有龄,要求尽快移军出城筑营,与城外清军连营。但担负守城重任的最高军事长官提督饶廷选没有重视,回说明天再办。谁知这一耽搁,军机尽失,太平军一夜间在城外筑营数十所,将杭州内外交通完全隔绝。至此杭州再次覆城的命运已不可逆转。迨至提督张玉良、守备林寿春相继阵亡,太平军从钱塘江搬运船只经慈云岭放入西湖,与旗营西湖水师大战西湖,旗军溃散,杭州清军就再没有了反扑的能力。
李秀成像
杭州城已彻底沦为一座孤城、围城与危城,被太平军攻占只是时间问题。
十一月
城中粮尽,杭州商人胡雪岩购运的2万石大米运不进城,只能停泊在三廊庙外江上,遥望杭城了。饥民吃起了草木皮革,甚至割食死人之肉,兵粮也很快断绝,只能杀战马及放生园中的动物充饥,巡抚王有龄也吃起了谷糠。
是月二十八日
早已羸弱不堪的守城清军全面溃散,杭城再度陷于太平军之手,巡抚王有龄以下官员大多自杀。这次旗营再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幸运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三日后,即十二月初一
杭州旗营城亦被太平军攻破。将军瑞昌投水自杀,乍浦副都统杰纯力战而死,旗营全营殉于难。后来为纪念这一 大灾难,每年十二月初一,全城禁止屠宰。
这一次旗营为什么挺不住了,只坚守了三天?杭城被围近两个月,旗营也与汉城一样粮草断绝,兵丁饿死不少,剩下的也大多沮丧不堪,战斗力已无。杭州城陷当时,旗营营门紧闭着,卧病多日的将军瑞昌自知不免,集合八旗官员、披甲者誓死报国,根据每家人口多寡,分给火药,为城破自焚做准备。旗营城陷当日,除乍浦副都统杰纯、佐领德克登额等率少数官兵力战阵亡外,其他官兵皆在屋内纵火自焚。将军瑞昌穿上朝服,向北叩首,赴署中西园莲花池自沉而死,家里人纵火自焚。阖营自焚,烟焰蔽天,那是何等的惨状,全营死难人数约达万人。同治三年(1864)春,左宗棠克复杭州,来到旗营,只见营中无论官署兵屋全毁,只剩下一些烧黑了的墙壁立在那里,真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乍浦驻防营城已于当年三月初八日先期被太平军攻破,也是全营殉难。八旗官兵历经200多年的恩养,尽管不会打仗了,但先人的那点血性还留存着,阖营死难,可用得上“壮烈”二字。
清军克复杭州后,浙江官方统计杭州、乍浦两地驻防阵亡死难官兵妇孺人数,有16000余名。这个数字与杭州两次城陷死难人口总数相比可能不多,但死难比例更高。杭州据说原有居民七八十万,经两次城陷,仅留存、回归七万余人,而战后经陆续收集,仅得杭州驻防幸存兵员46名,乍浦驻防幸存官兵261员,共300余名。如果北宋的徐冲晦看到这个数字,肯定不 会再告诫子子孙孙永居杭州了。此可见,战争,无论内战与外战,都是血淋淋的,和平多好啊!
将军瑞昌可以说是有清一代杭州驻防众将军里头结局最为悲壮的一位。瑞昌,字云阁,钮祜禄氏,满洲镶黄旗人。咸丰三年(1853),瑞昌从吉林副都统任上升任杭州将军,但没有马上赴任,而是到山东帮助僧格林沁、胜保剿灭北伐的太平军以及捻军,在咸丰五年(1855)擒获太平军北伐将领林凤祥一役中立有战功,受朝廷嘉奖。之后赴任杭州,殊不知六年后却死在了太平军手里。瑞昌其人,大概还是会打仗的,大话也是会说的,刚到任杭州,就在杭城城厢张榜告民,说:“本将军身经百战,志歼群丑,封疆有警,当即率驻防士马恭行天讨,有进无退。”太平军第一次进取杭州,瑞昌起初似有那么一点积极应战的姿态,太平军攻陷广德后,他就派出一支200余人的旗军,由协领一员率领到孝丰一带,会同地方军守独松、千秋二关,而太平军大军并未从此经过,等到武康陷落,瑞昌立即将分防孝丰的旗军撤回省城。太平军第一次围攻杭城,瑞昌亲自赴钱塘门防守,副都统来纯守武林门。杭州城陷,外面的旗兵就完全退守旗营城,所以在杭州的防守上,旗营军队谈不上有什么作为。而旗营被围则不能不战了。旗营第一次被围攻,瑞昌与副都统来存在城上指挥作战,白天偃旗息鼓,在城上准备了许多投矢和石块,以大炮还击;晚上不点灯烛,在城墙下牵了许多挂有铃铛的绳索,一听得铃响,矢、石与炮俱发,以此打死了不少太平军。而太平军一时竟也攻克不下旗营。
太平军第二次进攻杭州之初,瑞昌协助巡抚王有龄守城。后来被围日久,瑞昌忧愤成疾,旗营事多委托副都统关福及乍浦副都统杰纯处理。等到州城已破,太平军兵临旗营城下,忠王李秀成致书瑞昌劝降,据后来李秀成被俘后写的自述,这封招降书是用箭射入旗营的。信是以太平天国特有的公文语言写成的,信中说:“尔奉尔主之命镇守杭城,我奉我主之命来取,各扶其主,尔我不得不由,言和成之事,免伤男女大小性命。愿给舟只,尔有金银,并行带 去,如无,愿给助资,送到镇江而止。满洲之人过我大国为帝,此是天命而来,非而自成。满待汉人其情本重,今各扶一君,两不得已,存我之心而为此事也。”此信是李秀成自述中引述的,与原文可能有出 入,但大致意思应该差不多,主旨是告诉将军瑞昌等,如果投降,可以保全营中男女大小性命,愿留则留,愿去并可给船只让旗营全军撤出杭州。致书招降是战事中的惯用伎俩,但世受皇恩的八旗官兵怎么可能向“粤匪”投降呢?瑞昌只能选择城破身殉。平心而论,瑞昌作为杭州将军不仅要对旗营负责,更要对杭城尽责任,就后者而言,瑞昌是失职的,但只能担当部分责任。瑞昌当然不是英雄,但有赴死的勇气。杭城第一次城破,瑞昌就欲自刎,被副都统来存及杰纯劝下;旗营沦陷,瑞昌从容自尽,表现的是一位满 洲将军的忠烈。战后清廷追赠瑞昌太子太保,赐谥“忠壮”,并于同治四年(1865)在杭州旗营内建瑞壮公祠,以作纪念。旗营破时,瑞昌之妾吴氏带幼子二人乘乱逃出,随即失散。杭州克复后,吴氏回杭,并找回已被人收养的瑞昌第三子绪恩,清廷命令左宗棠将此子护送到北京,交由瑞昌长子内阁中书绪光收养,并继续寻访另一个儿子。
太平军二破江南大营
同治三年(1864),杭州恢复后,旗营只剩得大半毁塌的城墙了。当年即着手修葺城墙,毁缺处仅以土墙联接,上以瓦片覆盖,厚仅六七尺,高也不过一丈;
同治八年(1869)将军连成又重修了各座城门, 新修后的旗营城虽已不复有原来高大威猛的样子,但好歹还是座城。
营内衙署房舍在同治年间经陆续重建,也大致恢复了旧观。兵呢?加上乍浦旗营的幸存者,也不过300余名,经将军连成奏请,从同治六年(1867)至光绪九年(1883)间,朝廷陆续从福州调派500员,从德州、青州、河南、荆州、成都驻防分别调拨旗兵200名、100名、50名、550名、100名,充实杭州驻防,原来还打算再调京畿密云等处驻防官兵来杭,但不知什么原因而中止,合理的猜测应该是人家不愿从京师来到湿热且危险的江南。调拨停当后, 满蒙混编定额兵员1196名,其中甲兵1600名、步兵162名、养育兵128名、匠役96名。光绪九年(1883),杭州旗营登记在册的官兵、家属总人口有5330人,虽说兵员总额、旗营人口比战前的减少了一半左右,但总算恢复了驻防营的样子。
杭州旗营的遭遇既如此,它的派出机构乍浦水师旗营的遭遇也是一样的惨。八旗官兵学习水师,从陆地到海洋,变骑射为操纵舰船,要转变的不只是技艺,还有思想。但乍浦水师办得实在不够理想,以至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皇帝前往乍浦阅兵时只检阅了骑射。以这样的水平来保卫海疆肯定不行,所以后来从调派来担当教习的绿营兵中留下了200名,充作驻防水兵。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乍浦水师遇到了真正的水师,而且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大英帝国海军,是骡子是马,牵出一溜,立马可见分晓。
道光二十年(1840)六月初,英军舰队在海军中将威廉·帕克率领下沿海岸进入舟山海域,袭扰定海县城。进而进入杭州湾乍浦海口,并于二十四日与乍浦驻防水师打了一仗。这一场战斗规模很小,英军只是向岸上炮台发了几炮,乍浦水师有少数官兵中炮阵亡。次年(1841)十二月,乍浦水师又与小股英军接了一次仗,基本上没有伤亡。但在三个月后,真正的恶战来到了。
道光二十二年(1842)四月,英军7艘战舰、4艘轮船、陆军2000余人来到乍浦一带海面。九日,英军发起进攻。英军采用海军正面炮击,陆军侧翼包抄的老战法。自两年前乍浦驻军与英军发生小规模的冲突之后,清廷非常重视乍浦布防,这时在乍浦集结的兵力已达7000多人。但是乍浦缺乏有效的防御体系,城墙既不高,炮位又少,大炮的准星更差,说十不中一还是客气的,以死炮攻活舰更是难上加难,而英军仅以一舰发炮就将一座炮台轰毁,再加上应战时指挥混乱,大多数清军临阵逃跑,乍浦很快沦陷。驻防满营损失惨重,最高长官副都统长喜中枪受重伤,投水被救,最终伤重而亡;据战后统计,这一战,旗营官兵死于天尊庙的有200人,死在观山战场的有50余人,在旗营内阵亡的有267人,另有殉难官兵家属55人,合计达500人以上。尽管如此,英军也付出了包括陆军中校汤林森在内的9人阵亡、包括蒙顿陆军中校在内的55人负伤的代价。与其他清军相比,乍浦驻防官兵的确表现得很英勇,显示出早先满洲人无畏不屈的气概。一个叫隆福的佐领率军在天尊庙与英军登陆部队作战,非常英勇,英军一时还攻不下,后在炮火助攻下,才拿下天尊庙,隆福佐领为掩护四五十名部众突围而力竭自刎。参与此役的英军军官在回忆录中说,八旗官兵的拼死作战使人震惊,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家,他们不能逃,也无处逃,于是演出了一出出全家自杀的悲剧。战后,经杭州将军特依顺奏准朝廷,旗营幸存官兵及其眷属暂时驻扎在嘉兴府城内。
乍浦驻防号称水师,水战既绝无可能,陆战也一塌糊涂,怎么办?这是战后摆在杭州驻防将军特依顺、浙江巡抚刘韵珂面前的问题。经过合计,道光皇帝、兵部与地方大员们达成一致意见:乍浦无险可守,添造炮台没有必要,训练兵丁为第一要务,使其技艺日精,胆气日壮,如此以后遇战,即使水战不能获胜,也可胜之于陆上。因此,皇帝下旨责成杭州将军等“将该处满营、陆营官兵,竭力整顿,一洗从前恶习”。这还是比较原则的命令,兵部部令则是操作层面的。兵部说,旗兵素以骑射为重,于洋面情形不甚熟悉,饬令学习,终属隔膜。操练水兵,添设战船,白白浪费了银两。应该就其所长,专习陆战,并练火器。所以“满、汉水手二百五十名,应全数裁汰”。这真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决策。乍浦驻防水师仅有的250名水兵(其中满兵50名)就这样水鸭上岸,成了陆鸡。想当初雍正皇帝何等远见,设立乍浦 水师,到如今一战不胜,名存实亡。假使雍正地下有知,必定从泰陵跳将出来,狠狠地向昧于世势的道光 皇帝一干人等的屁股上揣上几脚,当然以阴鸷残忍著称的雍正肯定不止是揣屁股那么简单了。
不到20年后,乍浦驻防又遭遇了一次血光之灾。这一次来自陆上。咸丰十一年(1861)三月,太平军杀到,专习了近20年陆战的乍浦满营陷于敌手,阖营殉难,其间又发生了多少全家自尽的情节,真是惨不忍闻。后清点残部,乍浦驻防只剩官兵261人,这些人大多是战前出差或临时奉调离营的。
太平军败退之后,将军连成奏请即时复设乍浦水师旗营。从后来的情况看,乍浦旗营实际上并未恢复。虽然乍浦驻防始终是副都统级的建置,但营额再也没有恢复,不但没有增补,反而有一些官兵回到了杭州旗营;连最高长官乍浦副都统衙署都设在杭州旗营内,副都统只是偶尔来巡视一番。可见其时乍浦旗营已差不多是个空架子。根据宣统年间全国人口普查统计结果,辛亥光复前,乍浦旗营人口总数只有202人(男102,女100),如果减去男性中的未成年人以及闲散人员,乍浦旗营官兵人数充其量不过六七十人。
这哪是一座副都统级(正二品)的驻防旗营,数十人的驻军还不到今天部队一个连的规模。辛亥杭州旗营纳降后,乍浦驻防也跟着投降了。
作者系杭州文史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