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智慧“小干货”（六七）“梦中相见之促转增醒后相思之剧”

（感谢“大余朗读者”兰泽）

“梦中相见之促转增醒后相思之剧”

（一）

晏几道《鹧鸪天 彩袖殷勤》词：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此词上片描摹当年欢聚情景，似实而却虚；下片抒写久别相思不期而遇的惊喜，似梦却真。

此诗妙处除虚实之外，更有“想思”与“通梦”的精彩呈现。

（二）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以梦写相思之情。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似乎“相思”与“通梦”二者有着必然的联系。其实不然。

《关雎》曰：“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白天黑夜想得厉害，其结果不见得可以入梦，很可能连入睡都困难；长夜无眠，无眠如何有梦？恰如李商隐《过招国李家南园》说的“唯有梦中相近分，卧来无睡欲如何？”不入眠无法入梦。

即使入眠，也未必能入梦，如陆游《蝶恋花》：“只有梦魂能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梦不由人做”，想梦未必能梦见。

而此处，主人公别后相思情浓，天天在回忆中度过，不仅想梦并且梦见了，想必并非一朝一夕的成效，而是经过了多么漫长的等待与煎熬才有那么“几回魂梦与君同”！相思时间之长、相思情感之深，可见一般！

（三）

因相思而入梦，梦见了自己想梦的东西，但梦终会醒，醒来之后会如何呢？

《古诗十九首》说：“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欲梦而竟入梦，欲见“容辉”也梦见了，但梦终究是梦，“不须臾”外，还有“又不处重闱”的遗憾。

鲍照《梦归乡》曰：“梦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惊起空叹息，恍惚神魂飞。”

梦可以跨越万水千山，到自己想要到的任何地方，见自己想要见的任何人，但梦醒之后呢？只能“空叹息”“恍惚神魂飞”。

梦醒时分是相当惆怅失落的，因而钱锺书先生说：“梦中相见之促转增醒后相思之剧。”

（四）

诗中女子，“几回魂梦与君同”，其梦醒后“转增”“相思之剧”也可见一般。

而正因此，才有后两句妙语：“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次真的意外重逢了，不是梦，然而主人公却怀疑是梦！

怀疑是梦，一方面是因为相逢太美好，如梦般美好；一方面是因为如此美好时刻在梦中出现的次数太多了，转而成虚的经历太多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于是非得要“把银釭照”，要切切实实的验证一下是不是真的。

现实悲惨，我们希望如一梦；现实美好，我们又担心是梦，这种复杂的情感，作者用两句诗来概括，难怪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赞曰：“‘剩把’与‘犹恐’四字呼应，则惊喜俨然，变质直为婉转空灵矣。上言梦似真，今言真如梦，文心曲折微妙。”

今天的分享就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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