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作文》专栏：“管窥语文”（三）《“明日遥无期”》

“明日遥无期”

一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中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为什么“做一个幸福的人”要“从明天起”而不是“现在”起呢？

这是一个很值得品味的话题。

二

邹阳《上书狱中自明》中有这样一句话：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

这段话的意思是：从前玉人卞和献宝，楚王却砍掉了他的脚；李斯竭尽忠心，胡亥却把他处以极刑。……希望大王您能多考虑考虑玉人卞和与李斯的本意，把楚王、胡亥那样的偏听偏信的思想往后放一放。

这里的“后”字是委婉说法，实质是希望大王不要像楚王、胡亥一样偏听偏信；如果直接说，“后”就是“不要”“不为”的意思。

这就像我们生活中，在拒绝推托别人的时候，不说“不”“不要”等坚决的否定词，而说“往后再说”“过些时再看”“还没排上日程上来”，把事情推到以后，其实就是不采纳，“后”表示否定。

三

钱锺书先生说，英国有句谚语叫：“Tomorrow come never！”（他翻译为：“明日遥无期”）；西班牙语中，“明日”一词也含有否定的意思。

这与我国语言中的“后”字含有“不”“否”的意思一样。

如烟霞散人的《折鬼录》第四回写“急赖鬼”挂牌说：“明日准降！”“明日准还！”而“仔细鬼”们都说：“这个‘明日’是个活的‘明日’，不是死‘明日’，就如夜明珠一般，千年万载常明。”钟馗也说道:“看来这厮的‘明日’是个无底子的。”言外“降”要明日，“还”要明日，其实就是不降不还。

这里的“明日”也就是“后”的意思，“否”的意思。

四

因而，明代文嘉《明日歌》说：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世人苦为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待明日”而“万事成蹉跎”，“世人苦为明日累”也即“‘明日’是个无底子的”“ 这个‘明日’是个活的‘明日’，不是死‘明日’”，“明日遥无期”。

五

某种意义上讲，海子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正说明他写这首诗时正处于矛盾当中。

他一方面希望自己能够象一个普通的人一样过上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和其他人站在一个高度，他仍留恋着诗意的诗人生活。

他这样矛盾而痛苦着。做一个幸福的人是他的美好愿望，然而这只是愿望，并不能实现。

“从明天起”，语气的断然，像一个单纯的少年在下决心；然而“明天”只是一个“希翼”，并且这个“明天遥无期”。

《淮南子·说山川》：“谓学不暇者，虽暇亦不能学矣！”揭示出了事情的本质。

海子仍然留恋着诗意的诗人生活，即使到了“明日”，他还是在留恋而不能过普通人平凡幸福的日子，他最终以自杀了此一生便顺理成章了。

（相关材料见《管锥编 全上古三代两汉魏晋六朝文 一七 全汉文卷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