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墓】/ 王立刚
无名墓
王立刚
关山公墓位于岭南省利州市宝轮镇,这里空气清新,环境幽静,满山苍翠,被雨水洗涤的草木迎风曼舞。数百座坟茔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山坡上,远远望去,像大海里的波浪,此伏彼起,肃穆壮观。
这天,几辆小轿车沿着逶迤的山路驶来,停靠在山麓,一行人下了车沿着石板路拾级而上。令人诧异的是,他们驻足的地方,没有高大的坟茔和显赫的墓碑,只是在公墓右侧的小径旁,一座坟墓掩映在茅草丛中,默默朝着湛蓝的天空和广袤的田野,多少显得落寞和凄冷。
面对这座没有墓碑的坟茔,他们久久肃穆而立,其中一位老人泣不成声。
山风掠过,树叶和茅草微微摆动,发出哗哗的声音,仿佛向人们娓娓诉说一则故事,一段历史……
中国古代史上,曾有过一座坟墓,掩埋了一位叱咤风云的伟大女人。一千多年前,她曾经君临天下,舒展广袖,指点大唐风云。她就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唯一的女性皇帝——武则天。她的坟墓前,耸立一座高高的石碑,却没有字迹,那是一座无字碑。尽管没有任何碑文记载,后人还是记得这位女皇,她对于唐朝的发展也有着可圈可点的历史贡献。
这座坟墓,简洁得甚至连墓碑都没有。可当地人都知道,这里也躺着一位平凡的女人——一位饱经风霜,命运乖蹇,一生坎坷的女性。
历史,是一位忠厚诚实的老者,他常常缄口不语,只是用目光默默注视世界。但沉默不等于没有故事,而且,愈是沉默,故事就愈为传奇,愈为波澜壮阔,愈为震撼人心。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的一个下午,一行人默默致哀后,缓缓下山离去。空山静寂,百鸟不鸣,仿佛进入了一段漫长的历史沉思和怀想!
一、押赴刑场
我们再把时间的指针拨到一九五一年。
一个隐晦的清晨,利州县监狱大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一名女犯人被押出。三十几岁的女人虽然发丝凌乱,面容憔悴,但姿容端庄、气质脱俗。执行官面色如水,声音低沉地宣读她的罪行,之后,眉梢一挑,下达了押赴刑场,立即执行的命令。
这时,随着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一辆军绿色吉普车疾驰而至,在监狱门前一个急刹,汽车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晨曦。车上跳下了一位年轻军人,手里举着一封信,高声喊道:“枪下留人,王雪芹不能被枪决!”
女人被重新押回监狱。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一行执行人员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一位名副其实、证据确凿的国民党军统女特务,居然在临刑前被赦免,不能不令人大为吃惊,满腹疑惑。
然而,历史就是这样诡谲,在一种真相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另一个真相。残酷的敌我斗争中往往交织着纷纭复杂的背景和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事实不会永远沉默,总有一天,它会开口说话。
关于这位神秘女人的传奇一生,此时,应该揭晓了。
二、峥嵘岁月
公元一九一四年九月,民国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一声清脆的啼叫从利州县南门巷一个王姓大地主家偌大的庭院里传出,一个美丽的女孩诞生了,她叫王雪芹。
王雪芹的父亲王金山曾是岭南省主席刘云的军需官,手里的钱多得让人无法猜透,在宝轮镇置有良田两千亩,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王家在利州县和宝轮镇有店铺多间,据说宝轮镇有条街都是王家的店铺。王家又在绵阳、南充和宝轮办了两个丝厂和一个铁厂,在重庆和上海开了两个钱庄。
王雪芹兄妹七人,因为她排行老二被人们称之为王二小姐。因从小聪慧超群,王雪芹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父亲就把她抱在膝上,一字一句地教她背诵唐诗宋词。竟能模仿得有板有眼,到了三四岁,便能流利地背出上百首唐诗宋词,而且能作简单的解析。五岁就开始读私塾,记忆力惊人,很多书籍看过一遍就能背诵下来,七岁便可以写诗填词,连私塾老师都称奇,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聪慧的女孩子。
王金山因经常去南充经营丝厂,结识了做丝绸生意的康玉山,两人一见如故,后结拜为兄弟。康玉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康明辉,二儿子康小明。后来王金山送王雪芹到南充读小学,她与康明辉及弟弟康小明成为了同学。
此时康玉山的生意正处于低潮,他就向王金山求亲,愿意和他结成儿女亲家,约定康明辉将来娶王雪芹为妻,王金山欣然允诺。因此,康明辉从初中到大学的学费都是由王金山负责,他托付康明辉照顾女儿王雪芹。初中毕业后,王雪芹考入上海正风高中,此时康明辉正在上海暨南大学读书,王金山便把王雪芹交给康明辉,让他照管好女儿。康明辉和王雪芹以兄妹相称,两人经常结伴而行。王雪芹身材苗条,衣着时髦,思想新潮,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强烈吸引着康明辉。几年后,王雪芹也考入了暨南大学,她刻苦学习,各科成绩名列前茅。她对外语非常痴迷,精通法、英、日、俄四国语言。
一九三五年,王雪芹由国民政府公派,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一年后,王雪芹又考入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外国文学系。留学日本期间,王雪芹看到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变得强大起来,相比之下,中国依然积贫积弱。受新观念、新思潮的冲击,尤其是爱国志士陈天华以死报国的事迹感染,王雪芹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开始思索中国的出路问题。她常常对同学们说:“唯有中国年轻人思想的变新,唯有年轻人命运的改变,中华民族才有希望。”这期间,王雪芹和康明辉书信不断,大都谈些自己的理想和对时局的看法,没有涉及太多的感情纠葛。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日本政府下令驱逐中国留学生。王雪芹和驻日使馆的工作人员一起登上轮船返回了中国。回国后,王雪芹担任了成都市公民训练班的主任一职。
此时,康明辉也回到成都,是“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成都队”的主要领导之一。他在岭南大学读书并在协进中学代课,以读书为掩护,从事党的秘密工作,团结和发展有志青年投入革命。王雪芹在成都与康明辉重逢后,深受他的影响,积极参加抗日活动,和进步学生一起走上街头宣传抗日主张,抵制日货,筹善款救济难民。
一九三七年八月,王雪芹和一批进步青年在康明辉的帮助下,从成都出发,冲破道道封锁,到达革命圣地延安,进入抗日军政大学学习。不久,王雪芹进入抗日军政大学瓦窑堡分校,她和共产党员陈云洁结成姐妹。
开学的第一节课就是挖窑洞。王雪芹和别的同学一样手握锄头挖胶泥,大家虽然汗流浃背,浑身都是泥土,但仍精神抖擞,干劲冲天。王雪芹手上磨起了血泡,她用针戳破放出血水,用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下,继续挥动锄头干活,直到窑洞打好。住在脏兮兮、黑咕隆咚的窑洞里,虼蚤能把人吃了,咬得王雪芹满身都是又红又大的肿包,奇痒无比。王雪芹和陈云洁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像个叫花子。吃的是小米稀饭,糜子面黑馍馍也不是一天三顿饭都能有保证,就的是用坛子腌制的酸菜,没有一点油水。尽管如此,在延安,王雪芹倍感亲切,有种说不出的喜悦,这里的一切与国统区截然不同,自然条件虽艰苦,但人的精神面貌饱满。
半年后,王雪芹和陈云洁奉八路军西安办事处之命,前往第二战区孙连仲的27师担任政治教官。欢送她们出发那天,抗大同学们一起手挽手高唱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毕业歌》:
“这是时候了,同学们,该我们走向前线!我们没有什么挂牵!总还有点留恋!我们要去打击侵略者,怕什么千难万险!我们的血沸腾了!不驱走敌人不回来相见。别了,别了,同学们,我们再见在前线!”
王雪芹和陈云洁听着唱着,热泪盈眶,心潮澎湃。从现在起,她们就要奔战场,成为一名光荣的抗日战士。
王雪芹到27师后,充分利用在延安学到的做政治工作的经验,组建了文艺宣传队,经常下部队搞慰问演出,办战地报,激励战士们的抗日热情和士气,士兵们亲切地称她为“王教官”。
一九三八年初,日军为了打通津浦路,连接华北与华中两大战场,扩大侵略,采取南北对进的方针,夹击徐州。为此,国民政府组织了徐州会战。三月,孙连仲部奉命开往徐州,参加台儿庄战役。
行军路上,王雪芹目睹山河破碎、人民流离失所的情景,悲愤地写下了“救国寸肠断,莫忘山河碎”的诗句。慰问演出中,她悲愤地唱起了光未然的《五月的鲜花》:“五月的鲜花,开遍
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如今的东北已沦亡了四年,我们天天在痛苦中熬煎。失掉自由更失掉了饭碗,屈辱地忍受那无情的皮鞭。敌人的铁蹄已越过了长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亲善睦邻’和卑污的投降,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再也忍不住这满腔的怨恨,我们期待着这一声怒吼,怒吼惊起这不幸的一群,被压迫者一起挥动拳头!”
台儿庄战役后,王雪芹和陈云洁随部队越过津浦路向西经皖北往河南潢川方向撤退,每天徒步行走七八十里路。沿路河道纵横,很多时候不得不涉水前行。一路尽是流离失所逃难的老百姓,地里小麦黄了也没人去收割。
后来,她们不幸与部队走散,只好随着老百姓走,两个人商量一下,决定返回延安。从山东经过江苏,在宿县跨越津浦铁路到达了皖北,在凤阳渡过淮河,又从安徽颍上走到河南潢川,王雪芹和陈云洁靠着两条腿,历时一个多月,徒步走到了西安。
三、军统十年
在西安,由于没有找到八路军西安办事处,加之人生地不熟,吃住成了大问题。两个人像乞丐流浪在西安街头,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走投无路之际,王雪芹和陈云洁看到了一则“战干团”的招生广告,便相约去报了名,没想到她们竟然被录取了。
“战干团”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的简称,是抗战时期国民党政府开办的一个大型军事、政治训练机构。前三个月为入伍训练,主要为基本军事操练、野外演习、实弹射击和兵器、地形、筑城、谍报、游击战术等军事课程。学生在受训期间,无一例外地要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和国民党。
一个月以后,军统局一位少将专员到“战干团”视察,看到花名册中竟然有两名女大学生,非常吃惊,就让校方叫来王雪芹和陈云洁。看到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少将专员的眼睛直放绿光。不过他还得做做样子,一本正经地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你们报国的勇气可嘉,但找错了地方,我介绍你们到抗日大本营重庆去,干更加重要的工作,发挥你们的聪明才智。”他当即写了一个条子,让她们明天坐飞机到重庆。
当时,不堪忍受战乱的王雪芹想回岭南省,陈云洁是山西人,不愿意去,于是她俩抱头大哭一场,含泪分别。王雪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去,却给她人生带来了无穷的灾难。第二天中午,一辆吉普车将王雪芹送到机场,半个小时后,一架军用运输机从西安腾空而起,直飞重庆。
王雪芹到了抗日大本营重庆后,这才发现所谓的重要工作其实就是军统局特工。因为她精通日语,所以被分配到军统局第一处从事日语密电码破译,王雪芹被授予上尉军衔,改名为王恳坎。按照军统局规定,两年不许通信,三年不准探亲。几年后,王雪芹被派往自贡、广元、成都邮电检查所,专门检查地下党的邮件、信件和进步人士的刊物、报纸、书籍等,任务是破坏地下党在重庆、成都的组织,抓获地下党领导人康明辉及其下线。但她并不知道康明辉就是自己一心要抓获的对象。
那时,康明辉经常去王雪芹家与王金山见面,在风声最紧张的时刻,康明辉以姑爷的名义住在王家。在王雪芹和家人帮助下,康明辉多次逃过军统特务的追捕。
成都抢米事件发生后,国民党中统特务精心策划的大搜捕开始了。五月的一天,康明辉召集川康联络员,准备下午六点钟在重庆太古里茶馆开会,部署下一阶段的任务。当天下午,康明辉等人按照约定来到了茶馆,准备开会。此时,他们并不知道军统特务早已经盯上他们,暗地里布下眼线,准备在茶馆将他们一举抓获。
王雪芹得知情况后,心急如焚,这才感觉到康明辉身份不一般,他一定是地下党的重要角色,不然军统局不可能费这么大劲要去抓他。她想起康明辉曾对她说过一句话:“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对得起民族、对得起国家,我所做的不是为了我一人,而是为了让千千万万的人能有一个可以期待的明天,每个人都有一个更美好的明天。”康明辉的这番话,深深地触动了王雪芹的心,虽然她不知道康明辉就是地下党领导人,但知道他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情况紧急,王雪芹恨不得马上将军统局的抓捕计划通知康明辉,让他尽快离开茶馆,脱离险境。但是军统局有规定,工作人员不准随意出门。眼看开会的时间越来越近,情急之下,王雪芹咬破了舌头,吐了一口鲜血。上司见她吐血,立刻派两名女特工跟着她去医院治疗。到了医院之后,王雪芹假借上厕所摆脱了两名女特工,立即坐上滑竿,赶到太古里茶馆。此时,康明辉等人正在二楼全神贯注地与人打牌,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即将来临。王雪芹走到康明辉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有人要抓你,让我来打,你赶快跑!”说着,王雪芹给康明辉使了一个眼神。康明辉惊愕之余,马上明白过来,迅速从后门离开了茶馆。五分钟后,军统特务包围了茶馆,扑了个空。
王雪芹智救康明辉等人后,引起了军统局的怀疑,军统局组成了一个专案调查组,担任调查组长的恰是当初介绍她加入军统的少将专员。由于他害怕连累自己,加之王雪芹出身大地主家庭,少将专员极力从中斡旋,为其说情开脱,并给军统局写了份报告,称王雪芹无疑点可查,她对党国绝对忠诚。王雪芹仅受到关禁闭六个多月的处分。康明辉逃到延安之后,其弟弟康小明和地下党失去了联系,王雪芹帮助他逃到利州,当了王家的账房先生,隐姓埋名逃过了军统特务的追捕。
一九四七年,王雪芹亲眼目睹军统局特务秘密追捕参加过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游行的青年学生,不加审讯加以杀害,对国民党当局十分失望,于是辞去所有职务去了泸州。在泸州,王雪芹认识了泸州中学的校长陆达新,第二年便与他结婚。不久后,陆达新调到利州县立中学担任校长,王雪芹与陆达新婚姻美满,家庭幸福。解放后,王雪芹夫妻二人在中学当起了老师,日子过得很幸福。
四、沉冤昭雪
一九五一年,王雪芹因军统特务身份被逮捕,关押在利州县监狱二十四天,随后被判处死刑。在押往刑场时,王雪芹因为怀有身孕,加之当时任岭南省副省长康明辉写了一封信,把她从刑场上救了下来,被判处管制三年。在此情况下,学校要求陆达新与妻子划清界限。陆达新起初不肯,但最后迫于外界压力下不得不与妻子离婚。当时王雪芹三十七岁,儿子陆勇两岁,小女儿陆英还不到一岁。
一九六一年,王雪芹带着一对儿女来到农村,嫁给了宝轮大队八队的青年农民罗清才,王雪芹的户口转为农村,成为贫下中农。罗清才将儿子陆勇改名为罗勇,女儿改为罗英。农村的生活是极其艰苦的,从教师到农民,残酷的现实压得王雪芹抬不起头来,她既要养育儿女,又要操持家务,下地干农活。为了抵挡饥饿,米糠、谷秕子、玉米芯子、萝卜缨子,凡是能下咽的,不管好吃不好吃的,她都往肚子里填,以致患上了胃病。她,脸上满是沟壑纵横的皱纹,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鞋子补了又补。十年浩劫期间,王雪芹也因不堪忍受没完没了的批斗而自杀未遂。
一九八二年,蒙冤三十年的王雪芹获得平反昭雪,鉴于她曾救过康明辉和一大批地下党员,王雪芹得以恢复名誉,恢复教师身份。县政府给她颁发了纠错文件,并召开全乡大会公开宣布,王雪芹脸上有了久违了的笑容,她高兴地说:“这下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人了。”一九八三年,王雪芹被宝轮中学聘任为英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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