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 青葱岁月——知青赤脚医生访谈录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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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生长于美国的90后华裔女孩,喜欢钢琴、游泳,是个典型的学霸。2011年考入美国名校杜克大学读脑神经专业时,从来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这些词。直到高中毕业,她的中文几乎是零,到杜克大学才开始学习中文。2014年暑假,20岁的她踏上了一段非同寻常的旅程:这位中文尚不流利的ABC女孩,做了一件让当代历史学家汗颜的事情:她只身纵横中国数省,遍访近百名知青和知青赤脚医生,为那一代青春作证,为这些口述的历史做出了感人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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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世 华 访 谈
访谈者:安娜(Anna Quian)
访谈时间:2014年5月29日
访谈地点:山东省淄博市陶瓷艺术研究所会议室
从山东小城淄博火车站一出来,我就看到一个满脸风霜的老人,举着一块“欢迎安娜”的大红标语,站在出站大门口,立刻让我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同时也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因为我知道从她家到火车站的距离不近,开车都要一个多小时的距离,让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如此兴师动众,我真的于心不忍。好在她对我这样一个突然闯入她生活中的美国ABC,不但没有距离感反倒是热情如火,谈笑中透露着这位古稀老人的刚毅与坚强,艰难的岁月虽然写在了她的脸上,但感觉里她对生活并没有太多的抱怨,侃侃而谈地聊起往事犹如讲一个并不遥远的故事……
安娜:您是什么时候下乡的?
王世华:我是1964年下乡的,算是山东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中很早的一批。我们淄博一千多人一起下乡到山东省沂蒙地区,我在郯城县英庄公社张林大队。那天是10月5日,今年10月5日就50周年了,我们要搞一个纪念活动。到英庄公社张林大队以后,因为下乡的知青里面就我一个高中生,所以被指定为知青排长了,村里的负责人,发给我一个红十字的药箱,说以后生病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
于是,我就自然成为卫生员,以后又叫赤脚医生。每天到田间地头干活时,都背着药箱,谁要是磕破了,让蚂蟥咬着了,出血了,就给治一下。或者按时发防疟疾的药,我们那个地方叫发脾汗,热的时候热的要死,冷的时候盖上几床被子也不行,在郯城那个地方疟疾病发生的很厉害,赤脚医生就得给大家发这个药,叫奎宁。赤脚医生当时就在田间地头,在村头路口,做着这些常规的东西,药箱准备着红药水,我们叫二百二,还一些治头疼脑热的药,清凉油,针灸针,三菱针等等。那时候也没有什么高级的药,还有十滴水,肚子疼了喝点十滴水,再一个是给他们按摩,刮痧,挑刺,放血,这些民间疗法,这样给老百姓去除病痛。
我在农村就是和当地社员一样下地干活,那时候的赤脚医生也不给你开工资,也没有什么报酬,你在村里干活计工分,你干那个也同样是一天。我们村里一天工三毛七分钱,就是一天10工分三毛七分钱,壮男劳力才能拿上10工分,女劳力只能拿8工分,你干赤脚医生和村里干活是一样的。就是后来调我做代课教师,我在课余时间也要给村民们看病,因为放学回来的时间,老社员就在门口排上队等着了,我必须给他们针,给他们治。
我当时拼命的干活,拼命的表现,因为当时把我的成份弄错了,周总理对知青说过,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所以我下乡以后拼命地表现,我不信别人能干的我不能干,我就不信别人能干出成绩来我不能,所以就评为标兵了,五好社员了,这些头衔都来了,但还要干着赤脚医生这一块,我在那里整整待了11年,这11个年头我一直没放下药箱,一直为大家解除病痛。
后来我返城以后退休了,谁有不舒服的,头疼了,都找我给他们看看,当老师得了肩周炎了,颈椎不好了,就给他们按摩推拿,调理调理。他们说你整天这么累,还这么干,你不知道累啊,还带着三个孩子。我对象在地质队工作,在野外工作,家里里里外外男人活女人活都是我一个人干,还揽这么多活干什么?他们说你还停留在学雷锋时期,还是下乡干赤脚医生的那股劲。我就说习惯了,习惯了。
我常想,我会这些东西,能给大家解决病痛,为什么不利用起来呢,带到棺材里面去干吗?就浪费了。我还办了一个特色美容院,叫草坪世界,之前我是推着车子,晚上在区委门前焦裕禄广场,弄张简易按摩床,给大家做。上班族有时太疲劳了,我至少可以帮他们解除一下疲劳,一般是推拿按摩,点穴按摩,不治病,也防病。我对这一块儿很感兴趣,感觉不用打针吃药,捏捏掐掐就管用,比如说便秘很严重,给他推一下七节骨,从尾骨上面往上推,推着推着,慢慢的他就能解下来,要是等着吃药打针,不一定管用。
当年我们干赤脚医生的时候,农村多艰苦,那个地方你想找医院也没有交通工具啊,等病的厉害,赶到那儿就晚了。比如老人心脏不好,以前有一种观念说心脏病不能动,不能按摩,但是我后来就用民间的方法,给他从后背左侧肩下给他揉,疼的他都受不了,但是疼过去了,揉开了,就没事了。我一个知青同学心脏也不好,冠心病,犯的厉害了,脊梁疼,而且还有慢性胆囊炎,后背涨的慌,我就给她揉,我说会很疼,受不了也得受,坚持住了,揉着揉着就松开了,后来好几天不吃药都没有事了,最后好了。
咱们中医、中药民间偏方、土法有时候很神,有一次我晚上牙痛,舌头一转,有个包,我们叫牙缝疙瘩,嘴里长了一个疖,红肿。我母亲就说,起来去烫脚,我说我洗脚了,她说你再起来去烫脚,这一暖瓶水你把它用光。因为咱们烫脚的时候脚心最怕热,你用凉手捂着脚心,倒上热水,踩着一点东西,让脚心慢慢适应,然后落下去。你把脚指头都捋一下,脚指丫、脚后跟全捋到,不要有落下的地方。我捋着捋着,舌头再一舔,没有了,瘪了,你说神奇不神奇。我说怎么这神啊,医院通常得把它刺开,把里面的脓弄出来,而民间土法就烫烫脚就好了,是不是很神奇?我一直就在用着这些方法,给知青和农民们治病。
安娜:您刚才说您下乡的时候,您是唯一的高中生?
王世华:在我下乡的那个庄子里,是,我是唯一的高中生,那个庄有17个知青。
安娜:那些是初中生?
王世华:有初中生,也有小学生。
安娜:都是从淄博去的?
王世华:对。
安娜:所以让您当排长?
王世华:因为当时大都是初中生,他们认为高中生有些文化,所以让你负责。我们庄赤脚医生这一块给我了,就发一本常用中西医医疗手册,说就是你了。
安娜:除了发医疗手册,没做过其他的培训?
王世华:我们那个地方没有,我们的公社里面也就一个人在那里弄了一个小诊所,没有培训的条件。
安娜:那您这些知识是在那里学会的?
王世华:自学。比如说针灸、推拿、刮痧这些他不教,但我可以自学,发发药,打个针,打预防针,你跟着人家转一圈,就会了。平时我上医院看病的时候,看医生怎么给我行针,我就问这里干吗,什么穴位,是什么作用,我就问他。
安娜:您采过草药吗?
王世华:几乎没有。只是刮痧这一块,我们需要一些薄荷加强疗效,就自己采点野薄荷。虽然我们下乡的地方周围是山,但是居住的地方是个小平原,没有上山的路,没法去山里采药。
安娜:您这时候一边打工,一边当赤脚医生?
王世华:对,那时候不叫打工,我们都是社员要到田里干活,业余时间给大家看,晚上的时候有人喊,心口疼,胃疼厉害,你就得去看看,给些药。
安娜:您刚拿到那个红药箱的时候,直接就开始帮他们看病了?
王世华:不是,看病是以后的事。当时,药箱里就是装一些红药水啊,碘酒啊,药棉啊,纱布啊,胶布啊,十滴水啊这些常备的药品,干活有谁外伤了给弄弄。
安娜:您当时觉得苦吗?
王世华:现在想起来真苦,但那时因为我的心态是想着拼命的表现,所以再苦也不觉得苦。插秧的时候别人插四分,我能插两亩,别人一下子中间拉一个铁丝,他三行,我插七行,在大队评比劳动表现的时候我总是拿第一名。就是拼命的干,下大雨了,人家都跑了,我就把这一方地插完才走。所以后来累的,浑身这里也疼,那里也疼,关节都疼,好在我会针灸推拿,自己给自己扎,给自己按摩,所以好的技术是亲身体验出来的。
安娜:老乡们如果有大病怎么办?
王世华:他有大病就不来找赤脚医生了,人家直接到医院了。他要来找我,我就领他去医院,咱不能耽误人家。
安娜:村子离医院有多远?
王世华:离医院得走一个多小时。
安娜:走一个小时?!
王世华:对。这相对来说是离医院比较近,比别的村,他们还有离县城更远的。
安娜:有没有接生过呢?
王世华:没有,我们那里有一个接生婆,范大嫂,好几个庄都是她接生。但那个范大嫂总腿疼,我每天下工后上她家给她下针,然后就好很多。
安娜:你当时下乡的时候想家吗?
王世华:人之常情,哪有不想的?不过我这个人还是挺开朗的,别的庄知青都是想家的时候抱成一团,哭成一堆,我们庄没有。因为农闲的时候我就带着大家排节目,到各个庄去演出,大家整天干完活很累,然后再排节目,没有空去哭,没有时间哭。那时候叫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经常表演诗朗诵,每一次出去演出都是我的保留节目。当年我们这个村庄是涝洼地,十年九不收,我们知青去后帮他们改种水稻了,一年就都吃上大米饭了,当时大米可是稀罕物啊。当时我们相信只要通过劳动,就能改变农村的面貌,我们要做新一代的新农民,改变农村落后的面貌,我们要把青春献给广阔农村。实际上那个时候的心态也不是乱编出来的话,当时就是那么想的。
安娜:1964年大规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还没有开始,您当时是自愿去的?
王世华:因为我们家成份不好,就是出身不是贫下中农,前途渺茫。我父亲就跟我说,出身无法改变,你只有自己去奔了。所以我主动报名上山下乡,还上台发言了,我要下乡,我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要走革命化的道路。所以去了以后就拼命的干活,再苦也不叫苦,插秧累的这个胯骨疼的,躬着腰,晚上都爬不上去床,真的累,那个年代我就是那个想法吧。
安娜:所以11年您没离开沂蒙?
王世华:对,1964年下的乡,1975年回的城,11个年头。
安娜:知青是单独自己住,还是住老乡家里?
王世华:我们刚去的时候是住老乡家里,后来给知青盖房子,我们那儿是干打垒墙,就是土墙,用木板夹起来,把黄土拌拌,用木锤砸墙。
刚去的时候那一年是吃集体食堂,一个人一个月9块钱的生活费,是国家给的。我们9块钱觉得很苦了,可是当地的社员说你们过的真好,你们还有9块钱的生活费,因为他们干一天活,男劳力一天才3毛7分钱,女社员只有8分工,年底一家还要欠队里的钱。
安娜:您对这十一年的赤脚医生有什么感想?
王世华:我说我挺想念那段生活,你会信吗?我觉得我曾经给大家解除痛苦,虽然我自己也苦,但我很高兴,我做了有意义的事情,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值得留恋的一段时光。所以我退休以后还在帮别人治病,算是有赤脚医生的情结吧。
安娜:听说山东地区冬天冷夏天热?
王世华:冬天那地方人可受苦了,很多人家里没有门,一个半截的栅栏门,没个窗户,更没有暖气和炉火,我们在屋里都要穿棉袄棉裤。夏天就更受不了,村里连树都没有几棵,热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安娜:你们村里面有多少人?
王世华:我们下乡的知青是17个人,村民户数不多,有50户吧,人不多,一二百人就顶天了,那个庄少。
安娜:您年轻时候的理想是什么?
王世华:我读书时候的理想是考北京电影学院,学表演。我在淄博市第一中学是舞蹈队的队长,也是体操队的主力,1959年国家运动会在淄博市举办,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杨老师拿了体操冠军,他看中了我,要培养我练体操。合唱队、美术组里面也有我,我哪一样也不想舍,学习综合艺术。我当时想考到北京去,想去那儿学表演、学舞蹈。初中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高中的时候,我父亲说他身体不好,弟弟妹妹又小,你别上学了,我哭了,就偷着考高中了。那时候我爸爸身体很不好,都吐血了,肺心病很厉害,但还是同意我上高中了。
高中等我快毕业的时候,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不招生了,那怎么办啊?我就自己写信,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给我发来了招生简章,我就奔解放军艺术学院去了。一中的老师真好,告诉(我)北京要注意什么什么的,但到了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招生的人说,我们要高大全,你个子矮不行,我给你写个信你到中央戏剧学院试试吧,于是就给我写了一个信,我就又去了戏剧学院。到中央戏剧学院,招考的老师说解放军艺术学院嫌你矮,我们就要矮个儿吗?也不行。我就急了,我就去找领导,结果就破例让我报名了。当时全国招25个人,四个考区,北京最多招8个人,当时初试报名的500多个,参加复试的72个,这72个人就要8个人。我参加了复试,但因为成份问题刷下来了,以后就开始文化大革命了,我这辈子再没那个机会了,理想也就破灭了。
安娜:所以您从来没有想过会当赤脚医生?
王世华:小时候肯定没想过做医生,当时在中学谈报考大学意愿的时候,我就没想过学医这一块儿。因为我小时候砸着指头了,推磨把指头压坏了,那时候医生就是要我每天用药水泡,那味道特别大,我闻着恶心。所以我一到医院,那些消毒水味就熏得我受不了,我最怕进医院了,结果没有想到后来居然当赤脚医生。
小时候妈妈就说,做菜的时候来看看,做衣服的时候来看看,我说不看不看,她说你不看,以后你就背着粪筐拾粪吧,果然,我就下乡去拾大粪了,谁知道将来会走到哪一步啊。不过我也很幸运,能做赤脚医生给大家解除痛苦,至少我曾经做过对别人有益的事,也值得怀念了。
这次我们插队50周年纪念活动的时候,我们准备都回去,回到村里去,和大家再回忆回忆那一段青春的时光。
安娜:相信您会有一个很好的回忆活动。我今天对您的访谈内容,会用在我的研究论文中,也许将来也会有一本访谈录出版,不知您同意我用吗?
王世华:当然同意。姑娘将来一定要再来淄博,书出版后也要送我一本。俺非常喜欢你,你可不要将俺忘了啊!
安娜:我不会忘了您,非常谢谢您花这么多的时间陪我聊。
安娜(Anna Quian)
1993年生于美国德克萨斯州理察逊市,美国杜克大学脑神经学和东亚研究双学位荣誉毕业生,现就读美国杜克大学研究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