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离那套《金瓶梅》很近。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原先是三家书店,左边一家杂志为主,租赁爱情小说。右边一家卖教辅书,后来搭了一些文具。中间这家不同,怎么不同?用老周的话说,是给有文化人看的,然后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指左边那家,看那些一夜情二奶第三者的故事,这人素质怎么提高,嗯?
老周是老板,当时还不太老,五十多岁的样子。他这样说,让进他书店的人脸上贴了金纸,平白无故还给戴了一顶高帽子,不买本书,似乎说不过去。他这样说,还有一个原因,隔了半条街有个文科学院。
老周门口放个矮木几,上头放一壶茶,时不时提起来,嘴对嘴滋滋两口。另外摆个高桌子,只有斗方那么大,铺了毡布,写毛笔字,写颜真卿的《多宝塔》,悬着腕一写两年,后来不知怎么迷上了晋人小楷,身子伏了下去,像只肥鸭子。
有一天,老周来了兴致,跟我说起《书谱》里的话:点如危崖坠石,横如千里阵云,竖如万岁枯藤,运笔如锥画沙。说着起笔,许是想表现如何“画沙”,结果墨太多,顺手写了墨猪二字,搁笔而笑。
我在老周那里买过一些书,渐渐熟了。有天,他神秘地将我迎进内室,原来外间卖书内间居家的格局。拿出一本据说香港过来的人体摄影,毫发毕现,令人大气不敢出。十年前,这还是稀罕东西。我说,我不要这个。他呵呵笑,饱个眼福不行啊?后来听一个朋友说,他也享受了这个待遇,大概是对铁杆读者的福利。
这样的待遇,后来还有一回,说是南边儿过来的《金瓶梅》,香港太平书局印的,有绣像,竖版,没删节!他搓着手说,想看,就是不敢拆箱子。那副样子,挺可乐的。我问了价,他说一千五,这无疑是一大笔钱。我回去想了一夜,这书着实让人惦记,第二天去,本想着跟他商量可否分期付款,不想他叹息一声,让学院副教授得了,怕是没机会看了。
因为太平书局,他说中华书局,从陆费逵到孔祥熙,那感觉如数家珍……这让我对他有些好奇,原来他之前是语文老师,病退了。
有一回南方的朋友寄来新茶,挺不错的,带两小包给他,他泡了喝了,欢喜欢得很,不知怎么说到《百喻经》里的一个故事,一个人口渴了,看见一个洞里流着好水,喝了个美。他说,我喝好了,别流了。结果水依然流。他生气地喊,叫你莫流莫流,你还流?边上来了个人说,这水一直流嘛,你不会走呀?
他说,这个故事可以引申很多,比如修行,比如取舍,就是不多想,也挺有意思的,对吧?我点头。
一晃六七年过去了,老周的头发有些白了,显了老态,也显了富态。
书店的生意明显不好做了,先是左边书店,再是右边书店,都停业了。左边换成擦鞋店,右边换成拉面馆,这让他很不喜欢,可是人家的门面,他做不了主。再一想,都不是为了吃口饭?于是,也不诅咒左右的俗气脏他的书香。
又撑了两年,撑不住了。有天他门口那高桌子旁边贴了纸:代笔。不想,第一天就有街坊岳母去世拿来纸要写挽词,他写了“泰水生寒”四个大字,又写“某某老孺人仙去”之类的小字,街坊提纸就走。他悄悄把代笔的纸给揭了。再然后,他又写四个字贴上:心理咨询。
我问他你会这个啊?他抿一口茶,不过是,世事洞明皆学问而已。话虽这样说,但找他咨询的人却没有,倒是有些街坊请他当和事佬……
前些天,我晚上没事去他书店转了一下,不想他正在骂老太太:我老都六十多了,你天天省钱,一个苦瓜,一个茄子,一个豆角,哪一盘是下酒的?不买肉,也不买鱼……老太太笑眯眯的说,莫骂了,明个买肉买鱼买鸡子买鸭子,他瞪一眼说,死婆娘,想吃死我呀?
看着我来了,也不换嘴脸。我说,周老师,你这是仁智双全啊。他这才缓过劲儿问为啥表场老汉?我说,你想吃鱼,仁者乐水。你想吃鸡,智者乐山嘛。他这才有点好脸色,勉强笑了一下,基调还是伤感,也许是因为老了缘故,桌上有张新写的条幅:一瓶一钵垂垂老,万山万水得得来。
最近,他放在门外的高桌又贴了一边纸,写了两个字:剃头。这一次他成功了,经常看见有老头打一头肥皂沫坐在那里,他蹲个马步给剃。
他的技术应该不错,被剃者闭了双眼一副陶醉状,不大一儿,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他给剃出来了!真是喜剧。(图是陈训先生拍的,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