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女郎之阿朱

文/沉吟先生

今天谈的是《天龙八部》中的一位女性,叫阿朱。

我们以前说过,金庸书中的名字,好多都不是乱取的。

阿朱不姓朱。神医薛慕华在聚贤庄问“这位姑娘尊姓”,萧峰便答不上来,只好回头问阿朱:“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

我们知道,阿朱其实姓段,阿朱不知道阿爹是谁,只好跟着阿妈姓阮。

阿朱这个名字,是金庸给她的(当然书中所有角色的名字都是金庸给的,但阿朱阿紫阿碧显然自成一派)。

而金庸给她这个名字,也不是随便给的。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论语·阳货篇》)

在孔子的眼中,朱与雅乐是并列的,紫与郑声是并列的,郑声是什么东西?一言以蔽之:郑声淫。何晏说的更清楚:朱,正色;紫,间色之好者。恶其邪好以乱正色。

换成现在的话,朱为是,紫为非;朱为白,紫为黑,是非黑白,作者给她们的人设,都在名字中了。

至于《天龙八部》这个书名,金庸自己说的很清楚,这个名词出于佛经。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天龙八部”都是“非人”。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

我写过的金女郎,基本都是配角。因为读者的目光,总是会习惯性地投往主角,她们自带光环。而配角,世人关注得少,从她们身上发掘,往往会得到一些读者关注少,但隐放光芒的东西,例如李莫愁、梅超风、程英、小昭……

《天龙八部》写了三个男主角,如果说他们对应的女性角色算作女主的话,那么阿朱算是一个。

阿朱跟阿碧一样,是姑苏慕容家的婢女,阿朱住的地方叫“听香水榭”,阿碧住的地方叫“琴韵小筑”。阿朱的出场很有意思,先是弓腰曲背,须发如银,满脸都是皱纹,没九十也有八十岁的老人,其次是个五十来岁,脸色焦黄,精明能干管家模样的瘦子,然后又成了珠翠满头雍容华贵却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老夫人。最后现出真容,才是“身穿淡绛纱衫的女郎……盈盈十六七年纪……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这女郎是鹅蛋脸,眼珠灵动,另有一股动人气韵”。

出场便历经了人生百态。

阿碧做出来的菜是“荷叶冬笋汤,翡翠鱼圆,碧绿清新”,而阿朱做的是“樱桃火腿,梅花糟鸭,娇红芳香”。如果说阿碧是飘荡于江南碧波之上、飞舞于红菱荷叶丛中的一只绿色精灵,那么阿朱就是一只来自九天游戏人间,其翼若干其声若箫,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火凤凰。

这样的一只火凤凰,唯有同样喜食烟火俊逸不凡的狻猊可与匹配。这样的一个女子,唯有顶天立地气贯山河狂战群雄的战神可与匹配。

慕容复不配。

金庸不会用自己的笔去糟践这样一位女子,虽然阿朱最初的身份是慕容家的婢女,但金庸很快就安排她遇上了萧峰(乔峰)。

阿朱瞧着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心中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觉眼前这人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骄傲、又神气。但乔峰粗犷豪迈,像一头雄狮,慕容公子却温文潇洒,像一只凤凰。

阿朱错了,慕容复不是凤凰,她自己才是。

命运让她在那个血色的黄昏,遇见自己的战神。让她在自己最孱弱的时候,遇见了一生中最无助的他,从此生死相依,亡命天涯。

阿朱重伤垂死,求乔峰不要离开她,这个倒是容易,乔峰说:“很好,你便不说,我也会坐在这里陪你”;第二个要求是“你唱几支歌儿给我听罢”,乔峰只好又是苦笑,又是搔头:“唱歌我当真不会”;第三个要求是“你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乔峰只能皱起眉头,脸色尴尬。这个叱咤风云、领袖群豪的铁汉,终于有了软肋。

英雄无奈是多情,当乔峰携起这个纤弱的女子,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去冲决聚贤山庄,去共赴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役,共赴一场生死未卜的命运之约,谁说只是将心一横的英雄气概?谁说只是为一个素未谋面神交已久朋友的婢女?谁信?

乔峰这样给自己找借口,人人都笑了。聚贤庄群豪也笑了。

厅上群豪都是“啊”的一声,群相哗然。一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哪有此事……

乔峰说狗骗你,大家说狗信你。

乔峰一直在给自己找借口:“她既非我的亲人,又不是有恩于我,须当报答。我尽力而为到了这步田地,也已仁至义尽,对得她住……”

然后跑路:连续使出“大鹏展翅”的招数,两圈白光滚滚向外翻动,径向厅口冲出。

可是本能反应出卖了他,当单伯山举刀向阿朱头顶劈落的时候,乔峰惊愕之下,不及细想(最能反映一个人隐藏内心深处本能思维的时刻),左手圆盾脱手,盘旋飞出,当场将单伯山腰斩。

当更多人向阿朱扑去的时候,乔峰“抢上前去,左臂抱起阿朱,以圆盾护住了她”。

激发了高傲倔强之气,大声说道:“事到如今,他们也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

乔峰在江湖打架那么多次,如果每次都激发高傲倔强之气,这货早就死十七八次了。

所以,可能在乔峰这头雄狮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火凤凰已偷偷在他内心播下了爱情的种子,慢慢生根发芽,直至深入五脏六腑。

劫后余生的相逢最为动人: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雁门关外,悄立风中,一个柔弱而坚强的女子暗暗立下了此生不悔的誓言:“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和你同行。”

天台山上,止观寺外,一个从太阳中走出的雄狮战神,一个从九天外飞入人间的火凤凰,彼此许约,在塞外草原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

“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

“阿朱,你以后跟着我骑马打猎、牧牛放羊,是永不后悔的了?”

“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后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

“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

“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

从此两情缱绻,从此风光骀荡,从此千里茫茫若梦。

但从天台山到小镜湖,每走一步,便是将阿朱往死亡推近了一步。金庸在其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说过,少年爱侣,情深爱极,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无美满下场,反不如伧夫俗子常能白头偕老。在其整个创作生涯中,这个思想贯穿始终,所以小昭只能远走波斯,程英守着竹篱草舍孤独终老,香香公主化蝶而去,而程灵素凋零在了花样年华。

幸福来得越突然,去得也就越凄然。

小镜湖边,青石桥上,彤云密布,暴雨如瀑。伴着焦雷轰隆隆的响声,乔峰具天地风雷之威的一掌,击在阿朱柔嫩的胸口。

阿朱改得了容颜,变不了体重。随着这一掌轻飘飘飞走的,不仅仅是阿朱轻盈的身体,还有那重如泰山的许诺:骑马打猎、牧牛放羊。

阿朱那些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时胡闹的话,从今而后再也听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约,从此成空,塞上牛羊空许约,空许约。

小镜湖畔、方竹林中,寂然无人,萧峰武功再高,在那一刻,也是那么无助,那么寂寞,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阿朱本可以不死的,但在段正淳和萧峰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之间有了无法调解的矛盾冲突的时候,这个深情而善良的女孩只能选择牺牲自己,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如陈世骧所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发与讽刺……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而在每逢动人处,我们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所谓恐怖与怜悯。

我们看多了才子佳人的聚散离合,所以对段誉和他妹的爱情,嘻嘻哈哈。

我们看多了小人物飞来艳福的离奇遇合,所以对梦郎和梦姑的冰窖激情,疲疲沓沓。

唯有看到乔峰一掌拍熄阿朱生命之火,拍散塞上牛羊之诺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唯有看到萧峰拾起两截断箭,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自己心口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

因为金庸把他们写得太完美了。

阿朱是那么俏皮可爱、聪明机警、温柔可人、善良贤惠……

萧峰是那么武功高强、仁义盖世、英气勃勃、慷慨悲歌……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一对爱侣,是金庸精心树立起来的红色经典,是我们每个读者心中埋藏至深的一个美轮美奂的梦。所以,我们看到他们毁掉的一刹那,其实是自己的梦碎落了一地。

所以,我们看到他们毁掉的一刹那,才会像一位离乡在外的游子经历了毕生的悲欢离合后,返回故乡家园,却在家门口与刚刚过世的母亲错失最后一面那样彻骨的悲伤。

很多年以后,萧峰反出大辽,率中原群雄抵达雁门关之时,又来到了当年的盟约之地。

萧峰缓缓回头,见到石壁旁一株花树,耳中似乎听到了阿朱当年躲在树后的声音:“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清清楚楚的在他脑海中响起:“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安然无恙。”

萧峰热泪盈眶,走到树旁,伸手摩挲树干,见那树比之当日与阿朱相会时已高了不少。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之事。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时候的萧峰,已萌死志。

这是我们第一次眼睁睁看着金庸作品中的男主角死在我们面前,也是最后一次。从此,这股敝屣荣华、浮云生死,苍苍莽莽的英雄悲歌已成绝响。

余音袅袅背后,是一个挂着金锁片,“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的无忧无虑的女孩,就像浴火重生的火凤凰。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