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生作:在大视野下看童话寓言之功能与创新
本文作者:陆生作
谈寓言,我们面对一个不争的事实:童话寓言占了大多数,儿童是阅读童话寓言的最广人群。在此基础上,谈寓言创作,我想讲四点感受:一、寓言是文学;二、寓言受思想控制;三、寓言角色的物性;四、站在未来看现在的寓言。
一、寓言是文学
我们写寓言,当然要有读者意识,得为儿童考虑。
我们要将寓意传递给读者,但一个寓言传递给读者的一定不仅仅是寓意。寓意不是寓言作者唯一的追求。
寓言是文学。文学对人的影响,关键在审美,而不仅仅在道德,更不是说教。所以我们要从习惯上舍弃古老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的寓言写法,要巧妙地将“言”寓在一个好故事当中。
寓言的“言”就是寓意。从广义上说,写作都是寓言,把要表达的意思藏在一个故事当中,让读者在字里行间领会。甚至说,寓言不仅仅是一种文体,更是一种手段,一种技巧,让人清晰地看见看不见的东西——这也是文学的一个功能。
同一个寓言,不同的人,不同的立足点,不同的视角,可以读出不同的寓意。我们把一个寓言写给儿童看,当然要告诉他们寓意,但更应该给他们寓言的文学美。美国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这么讲:“故事的意义可能就存在于文字本身,存在于阅读过程中的情节推进,存在于难以言传的探索感,而非那么一丁点儿教诲当中。”我深以为然。
寓意当然是寓言的意义。但很多写作者对“意义”的理解太偏向于由外而内的教育意义,少了由内而外的觉醒意义——只有内心冰雪融化,才真正拥有春天。
唐中理的寓言《出题》,就很有意思。有意思也是有意义。
二、寓言受思想控制
写出一个好寓言,关键靠写作者的思想。
作者的思想不是百分百自由的,是受时空影响的,它有局限性。
比如,王尔德、图灵他们同性恋,在他们那个时代是不行的,所以他们遭了很多苦,而我们现在完全能接受他们,还为他们的遭遇叹息。
我们知道:作者的观点和思想会随着文明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而变化。以前是对的东西,到了现在很可能是错的,而我们却活在现在,也只能活在当下,这就是限制。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该写的寓意,前人似乎都写了。但寓言是写不尽的,老树能发新枝,老酒能装新瓶。
一个古老的寓言,能挖掘出新的寓意。
一条古老的寓意,能用新的故事包装。
为儿童写寓言,作者在思想上要更新。思想先于行动。唯有思想新,才能导出文本上的新、寓意上的新,从而带来阅读体验上的新。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放在今天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才符合时代。同样的字,断句不同,便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理解。不同理解的背后,是两个时代的思想。
古人讲“我注六经”——我们去读经典,读其本义,读懂在当时社会环境下古人的智慧。我们“跟着读”,还要“接着写”。“接着写”就包括“六经注我”——把“六经”拿来,运用在新的东西上,写出新寓言,写出新寓意。故事新编就是如此,既让读者熟悉,又让读者惊喜,又领悟到新的意义。
举个例子:阿拉伯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影响深远。其中有一个《一梦成富翁的故事》。从前,巴格达有一富商,破产了。他做梦,得知在米斯尔有宝藏。他相信了,去寻找这个梦。到了米斯尔,他却被警察抓了,还遭了打。警察笑话他:做梦你也信!我也做过梦——在巴格达有座洋房,院子里有花园,花园里有喷水池,喷水池下埋着一大笔钱。但我不相信,因为这是个梦。从警察局出来,这富商回了巴格达,警察所讲的梦境,其实就是富商家的花园。富商挖下去,果然在喷水池下找到了一大笔钱。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篇小说《两个做梦人的故事》。美国作家尤里·舒利瓦茨的绘本《宝藏》,也讲了这个故事。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写了一本书,叫《炼金术士》或者叫《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也是这个故事。我们完全可以把外国元素替换掉,将它装扮成一个中国式的故事:后花园有一棵银杏树,树下有一个巨大的石磨盘,磨盘下面埋着一箱金元宝。——这也算新的改变。
同一个创作源泉,它一定会涌出几个不同又相同的故事。同在一个故事框架下,因为作者的时代不一样,环境不一样,文字所呈现的样貌当然也不一样。而且,语言是思想的工具,语言是寓言的载体。语言在不断演变,“之乎者也”在孔乙己这里就受难了,我们写寓言当然要用新语言。寓言是精神粮食,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口味。我们为儿童写寓言,需要看客上菜,也需如法国作家萨特所讲:“写作,是为了召唤读者,以便读者把我借助语言着手进行的揭示转化为客观存在。”
从《一梦成富翁的故事》中,我们更要领悟到一点:写作,要往自己内心去寻找,寓意就在我们的心里,但我们平时没能注意到。我们心里有些东西,光靠我们自己是挖掘不到的,必须借助外力,才能使我们看到与得到。如果富商不相信梦境,不去寻宝,不遇到这个警察,他又怎会知道自己家的花园里就有宝藏呢。也就是说,我们思想的成长,需要借助外力的刺激。我们光凭自身的热情与生活经验去写作,还是单薄了一些。我们读前辈的寓言或欣赏其他文艺作品,借助它们关照我们自身,从而写出新寓言。
三、寓言角色的物性
不少动物角色演绎的寓言,毫无物性的体现,不过是戴了动物面具的人在表演(这是面具化,还有美化、矮化等)。这样的寓言,对儿童来讲,可能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或者说少了那么一层吸引力。
我对孙建江的寓言《关于回声》特别有印象。作者将自然现象回声,想象为一个独特的人物——他的所作所为跟回声的特征是相应相配的。
我们知道大自然是个好老师,人也只是大自然中普通一员。物性是自然属性,我们要把物性写出来。而寓言是写给人看的,寓言必须有人性,兼顾人性与物性的寓言才是更好的寓言。
物性之妙,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比如,写一个童话寓言,其中的角色长颈鹿能说话吗?能,因为它有嘴。但从科学上说,长颈鹿是没声带的。
四、站在未来看现在的寓言
一讲起童话,往往讲到《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一讲起寓言,往往讲到《伊索寓言》《拉封丹寓言》《克雷洛夫寓言》。其实我们中国从不缺少高质量的文学作品,但是,我们缺一个叫得响的公认的童话品牌、寓言品牌。这应该是历史原因结出的果子。
我们叫得响的品牌是《子弟规》《三字经》《千字文》之类。那时,我们对“儿童”的认识不够。现在我们知道,儿童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而不是一个缩小的成人。认识儿童,才能有意识地为儿童创作。
不能说我们已经错过了塑造《伊索寓言》《格林童话》这般经典品牌的最佳时期,一代写作者有一代写作者的视野与使命。历史环境、文学传统和惯例、具有天赋的创作个体,会影响着寓言写作的发展。我们“站在现在看过去”,传承创新;还要“站在未来看现在”,有敬畏,有责任,有方向。
而且,“越是在现实社会和生活中形成急剧变化的时代,作为构成共同基础的因素,以往流传下来的童话(故事),才越有流传下去的巨大意义”。
以上四点,就是我想讲的“在大视野下——从文学、思想、自然、未来的角度,看童话寓言之功能与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