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的老W
老W全家搬去南方有七八年了,有时会想起他来。
想起他时便怅然若失。
我决意用“老W”冠之他,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昨晚一位朋友夸赞我写文章能发掘出人的闪光亮点,我就知道这是说我失之于偏颇的委婉批评了。
这是一个“美颜”时代,倘若你还把自己的文字列入文学范畴,你即便无法抵抗人人爱美颜的大潮流,却也不能随波逐流。
“老W”的称呼,是纪实照片里的面目打上马赛克。
这是我能有的与美颜划清界限的最大的努力了。
老W人非常有特点,“说实话”是他的口头禅。
他无论是在叙述一件事情,或是阐述一个道理,亦或是完全不关乎事实与道理,就是说说天气,比如大雨大水之后的秋老虎蔫了,他都会以“说实话”打头,中间不断的有“说实话”穿插。
所以,当老W说“说实话”的时候,没人会把“说实话”当回事,它就像个说话习惯性的口头语,和“他妈的”没有什么区别。更细致一些观察,也就是他说话的标点符号、停顿起讫。
老W是个中医,白白泡泡的脸庞,一笑就跟刚出锅的鲜馒头。
人非常和气,待谁都是掏心窝着全不设防的表情。他的这种神态就和他的“说实话”一样,不过是个标点符号,没有意义的内容性。
我和老W相识是因我的老毛病失眠,它就跟我穿了一件破了洞的老和尚的百衲衣,如影随形的跟了我几十年。
我觉得这一辈子上天给我的最大的一个坎,就是故意让我睡不好觉。
入睡难,睡着了老做梦,一会就醒,醒来后睁大眼睛再去经历入睡难,接着又老醒。
我的西医朋友老赵看这一块,我没事就去缠他,他十八般武艺都使上了,还搭烟配酒的安慰我。最终他叫我折磨得也睡不好觉,睡不好觉的西医老赵也无计可施,解决不了我的睡不好觉。
安眠片的剂量越来越大,老赵说别吃了,再吃就真长眠了。
于是他介绍我认识了中医老W。
那时候中医还处在尴尬地位,西医摆置不好了才有机会给它试试。
老赵介绍前特别交代,老W人厚道,有救你就治,没救了你也别怪怨他。
我就是如此这般的在二十年前开始了听老W“说实话”聒噪的历程。
老赵后来跑南方医院挣大钱去了,把他朋友老W丢给了我。
老W说:“说实话,哥你听了别生气,老赵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走了你接替了他的位置。说实话,我老W何德何能,如此幸运。”
他的目光恳切,看得我有些感动。
老W并没有治好我的失眠。
好几年我吃他开好买好亲手熬好的中药,光是药罐子就煮坏了他好几个,这种掏心窝的厚道让我感恩不已。
但最终老W也对我的失眠绝望了:说实话哥,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种型号的失眠症。我熬给你的药,说实话就是一头牛吃了也会睡着。我是把哥的失眠作为最要紧的疑难杂症来攻关的。说实话哥,攻关允许失败。
他让我相信,我的这个失眠是无药可救的了。
实话说,老W把我当成至亲至好的朋友,我却压根没给他当回事。
我的朋友圈很世俗,精心按最用得着的尺度依次排列重要性,照这个标准,没给我看好失眠的老W属可有可无的类别。
人的关系很有意思,你松开他,他拽紧你,你们的关系不管你是否承认,都有紧密的表皮。
老W请领导吃饭叫我作陪,来亲朋好友叫我作陪,正高没评上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的也让我作陪。
吃吃喝喝,赔上一些废话和表情无所谓,唯独他的“说实话”口头禅的稠密程度,就像刚入秋的蚊群,嘤嘤嗡嗡的绕着你转。
某月某日的一夜,我突然安安稳稳的睡了场好觉。
那场觉酣畅,五个多小时没做梦没醒来的连续睡眠让我大喜过望。
醒来之后,太阳照在我的脸上。
我就采用排除法来寻找我的失眠症自愈的原因。
与退休无关,退休前我已经离岗了三年。
能想到的就是老W,当晚我请他吃饭酒没喝多钱没花多;他带的一个有些话多的女同事相貌一般,看他俩的关系也无明显的暧昧。
唯一有些异常的是,没评上正高的老W,经过西医老赵的穿针引线,也要跑南方实现自我价值了。
可能是因终于摆脱了老W的“说实话”而如释重负,我那天晚上特别兴奋、特别高兴。
我记得我拍着老W的肩头,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实话说,交了你这个朋友让我终生难忘。
我也记得老W泪盈盈的看着我,连说几个“说实话”顿挫着,便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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