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梦第二节让妈妈日夜悬心的爸爸终于被定成了走资派,丫头不能安心看书了。在爸爸被关进了“牛棚”的突然的打击下,胆小的妈妈变得神经质,渐渐地竟发展到神经错乱。可就是这样,厄运还是放不过妈妈。其实姥姥家只有妈妈这一个闺女,当年丫头妈见别的孩子上学便也闹着要上学,结果心疼女儿的姥爷便让她读了三年小学,但丫头妈从小就聪慧,东北光复后解放区扫盲的时候又识了不少的字,所以能看书读报的。丫头家那片住宅区里的住户绝大多数是矿区最底层的老采,这里的矿工家属大多没有工作,每天的事情就是侍候家里的老老少少,因此,有文化的丫头妈便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热心的丫头妈也常常帮不识字的邻居们读个信、写个信的,邻里的女人嫂子、弟妹地叫着,热乎着呢。本来丫头的家是不住在这里的,因姥姥年纪大了腿疼,喜欢睡东北的火炕,而丫头的爸妈都特别孝顺,便把家从原来朝南的暖气房迁到了既有暖气又有火炕的这栋后改造的房子里。老采的家属们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人都朴实,勤劳,平日里丫头妈和那些人都处得很好的,街坊邻居的都夸丫头妈教育的孩子仁义懂礼貌。丫头家有两棵果树,每到秋季树的枝头上就坠满了红彤彤的沙果,看得周围的孩子们直流口水。其实那沙果是很酸的,只有经秋霜后才能变甜,但孩子们是绝对等不到那时候的。沙果还青涩的时候就有孩子爬上高高的板障子,偷偷地把沙果摘掉,甚至把粗大的树枝也撅折,一起拿走。这些都是在夜晚干的,早上起来后,丫头常常看到满院子的落叶,便心疼得很,妈妈说不怕丢些果,只怕毁了树,爸爸便拿起斧头一类的工具,叮叮咣咣地把板障子再加高一些。尽管平日里沙果还是不时地损失一些,但到了秋天的时候,收获还是颇丰的。丫头妈把红彤彤的沙果分成若干份,留下自家吃的,其余的便让丫头和哥哥分送给周围的邻居,渐渐地,周围的孩子们便不再来伤害果树了。可是这种和睦的邻里关系在那年那月的一个时期里被破坏了。文化不高的家庭妇女们凭着朴素的无产阶级思想,狂热地加入了大革文化命的浪中,她们高涨的革命热情在丫头妈的身上得到了宣泄,如此这般地下来,丫头妈本不怎么清醒的意识便更加不清醒了。她常常不吃饭,说是造反派不让吃,造反派可邪乎了,造反派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还要踏上一只脚,要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她还常常在丫头对姥姥大声说话时,伸出一根食指,发出“嘘”的声音,瞪着眼睛告诉家里人要小心,说是门外头有人在偷听,在收集能害死人的证据。“咱们不能螳臂挡车!”丫头妈郑重地告诫家人。为了劝妈妈吃饭,为了让妈妈吃上口热乎饭,姥姥没少掉眼泪。晚上可就惨了,丫头妈在半清醒的时候常常拿着根鞋带,说是没活路了,要寻死上吊,吓得丫头把家里的绳子都藏了起来。丫头每次都要把妈妈手里的东西哄下来,再把妈妈劝到床上躺下,可妈妈睡着睡着,就会从梦中惊醒,精神恍惚地喊着“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口号,还会手舞足蹈地把丫头打醒,说是在打坏人。丫头不敢睡觉,怕自己睡着后妈妈再寻死,怕自己被妈妈当作坏人掐死。丫头常常睁着眼睛看着妈妈,她不知道妈妈睡着后何时醒来,醒来后又有什么病态。那时,双手支着脑袋在妈妈床头打盹的丫头心里恨透了造反派。后来,丫头想了个法子,她对妈妈说,妈,你不能死的,你死了,造反派会说你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那个罪名可就更大了,那样爸在牛棚里要遭老鼻子罪的。丫头知道爸妈的感情特别好,妈妈是不会让爸爸挨打的。果然,这招很灵,妈妈不再寻死上吊了,妈妈安静下来的时候,丫头也能不时地睡个好觉了。复课闹革命了,丫头又可以上学了。但在中学里丫头只上了几节数理化课,就开始了学工活动,他们学校的学生都被安排到了矿山下井,说学工学农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矿井离家很远,乘矿山的小火车到了最近的一个矿区,学生们吃住都在矿里。第一次下井学生们感到很新鲜,大家把井下矿工穿的大胶皮靴子直接套在自己的鞋上,腰里系上沉甸甸的灯盒子,跟在老师的身后走着,倒也不知道害怕,只是怕跟不上掉队,觉得累,光走路就出了一身的汗。井下的路太难走了,丫头个子矮、腿短,脚在被当作阶梯的湿圆的滾木上直打滑,因为她要一跳一跳地前进。一个班下来,当丫头从斜坡上爬到井口时,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了,再站起来后,她发现自己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抖动着。小时候,丫头家的对门住的是老李家。老李家的李小波的爷爷就是个矿工。小波的奶奶总是给李爷爷开小灶。丫头就常看见李爷爷一只手捏着酒盅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吃碟子里切好的熟肉,馋得她直呑口水。那时,丫头知道李爷爷是下井採煤的,还知道下井的挣得多,老李家只有李爷爷一个人工作却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呢。自从有了那次学工的经历,丫头明白了李奶奶为什么总给李爷爷吃好的,因为矿工真的是不容易啊!井下的工作环境太差了,里面黑乎乎的,每个人只靠一盏矿灯照明,有时灯还不亮,挎着沉甸甸的灯盒子走着,昏暗中耳边只有风筒布里传出的呼呼的风声,人有些迷茫的感觉。身边的一点亮以外的几米处便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人在大山的肚子里,感受着来自周围的压力,心里有种不可言说的恐惧。而且走路、干活时被汗浸湿了衣裳,等歇下来的时候便感到遍体的冰凉,那凉是浸到心里的,让你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可是升井后脱下来的衣裳,常常是烘不干的,明天又要穿着半干半湿的棉衣下井去,还有,如果不慎让靴子灌了包,就是进了水,那就更惨了,得穿着湿靴子艰难地度过八九个钟头。丫头长大以后很为矿工感慨,天下七十二行,惟有矿工最辛苦了,虽说现代矿井工作条件好多了,但和其它行业相比,他们的工薪是最少的,待遇是最差的,工作也是最危险的。学工时期,丫头他们是学生,并没有干什么重活,他们只下了一个星期的井就返校了。后来丫头做过许多种工作,下乡时,她铲过地,收过黄豆,拔过大草,拉过石头,扛过木头,脱过砖坯;返城后,装车、和灰、盖房子……但不论多苦,都觉得比在井下工作要幸运多了,因为她能看见太阳,而矿工作业时是看不到太阳的。返校后,学校仍然没有开设文化课,而却开设了“大批判”课,就是把下台的校领导和几位教学有名气的老师揪到讲台上,学生们轮流上去念几篇批判稿,其他人坐在座位上呼喊着打倒某某某的口号。看到胸前挂着牌子的人垂着头弯着腰立在讲台上,任学生们推来搡去的。学校里没什么学的,丫头便时常地逃学,反正那时学校里的学生也不多,班里的人总是不齐。后来,丫头索性就不去上学了,那是因为妈妈。那个冬季好像特别地冷,人们都瑟缩在屋里,街上的人稀稀啦啦的,小城清冷、寂寥,看不到多少活力,只有市委大楼的高音喇叭还不时地传出几阵呼喊着“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的一些宣言,而这喧嚣过后更增添了小城冬季的凄清,让人们觉得那冬日的阴暗竟如水墨画中的墨迹一样浸洇到了心里,让人的身上冷冷的。那天中午,天上没有日头,北风像小刀一样刮着,脸上有着刺痛的感觉,丫头戴着棉手闷子,手还是冰凉的。她从学校回家,一进胡同口就看到了妈妈在路上扫雪。丫头近前一看,妈妈身上只穿了件黑色的夹袄,而且夹袄的袖口还遮不住手腕,妈妈的双手已经冻得又红又肿,见到有人站到跟前,妈妈抬起头来,满眼含着泪水。丫头一把夺过妈妈手中的扫帚,狠狠地摔到地上。可是快要冻僵了的妈妈却嗫嚅着说:“他们说地富反坏右必须出来扫雪,要改造思想……”清雪还在空中飘着,没有停的意思,路上并没有别人扫雪,只有两个戴红袖标的女人在一旁站着。丫头知道这又是街道上的那几个坏婆子整人的招数,她们一直都说丫头妈的病是装的,是在逃避改造。雪花飘进了丫头的眼里化成了水,丫头不管不顾地扯了妈妈便往家里走,看到丫头的发怒的样子,那两个红袖标相互瞅了瞅,没有作声。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当年参加过批斗丫头妈的人向丫头妈道歉,说她们也不了解情况。其中有的人说,你家丫头硌厌我们,一直不搭理我们,还记恨我们哩。丫头知道妈妈向她说这话的意思,她知道妈总是那么心善,她想起小时候挨饿的年代里,那天家门口倒下了一个外乡人,那是个中年的汉子。那人一口一口地呑着从破棉袄上揪下的棉花。围观的人说,这是饿倒的。丫头妈拨开人群,端来了一二大碗高梁米饭,那米饭盛得满满的、尖尖的,让丫头呑了下口水,因为那时大家都在挨饿,妈妈做饭的时候煮粥时常常要把煮好的粥盛到盆子里,放到院子里凉着,一直到大碴粥的米汤凝成了冻才准许开饭。妈妈说这样粥就显得出数一些,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妈妈也知道孩子们也总是半饥半饱的,但妈妈要节省下一部分口粮接济在老家吃地瓜干度日的爷爷奶奶。后来听到丫头的抱怨,丫头妈就叹了口气说,那是一条命啊,兴许咱们少吃一口饭就能救了他。那天,在妈妈的影响下,周围的邻居都从家里拿了点吃的给了那个饿倒的人。那人吃过饭,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晃晃悠悠地走掉了。可是,妈妈在文革中的遭遇一直让丫头耿耿于怀。丫头那次没听妈的话,丫头不明白在那个高喊革命口号的时期,人心怎么变得那么坏,平时亲切的婶子大娘都横眉冷对地成了敌人,亲戚们也躲得远远地,那个曾经往家里来得很勤的叔叔,原来说是自己的表叔,其实不过是爸爸的下属和自己同姓而已,现在见了面竟也扭过脸去,装做不认识了,仿佛自己的家人真的成了狗屎,臭不可闻了。后来当狂热的革命浪潮过后,邻里间的关系改善了,但对那几个故意整人的女人,丫头总是视而不见。这缘由还因为那场刻骨铭心的灾难。在那次灾难中,丫头失去了妞妞。丫头的在大哥在外地工作,嫂嫂生下发妞妞后身体一直不太好,也没有多少奶水,妞妞也总是小病小灾地不断。丫头妈心疼孙女,妞妞没断奶时就被送到了奶奶身边。妞妞是个很乖的孩子。丫头家遭难的时候,妞妞刚刚两岁。两岁的妞妞很可爱,听丫头背诵毛主席诗词,她便也跟着吐出几个词来,如果丫头说“红旗漫卷西――”她就会立即接上一个“风”字,还会拿着《毛主席语录》,扬起小手,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但妞妞胆子很小,外面两派论战的高音喇叭一响起来,妞妞就躲进奶奶的怀里。妞妞是奶奶的心肝宝贝,可当丫头妈犯病的时候,她却不认识这个小孙女。丫头妈会瞪着眼睛说,这是谁家的小丫头,怎么跑到咱家来了?丫头,快把她撵走,别让造反派说咱拐了人家贫下中农的孩子。所以,那段日子里,妞妞总是瞪着惊恐的眼睛,小心地观察着奶奶的神情。奶奶发病时,她就用小手紧紧扯着小姑姑的衣襟,不敢靠近奶奶,而丫头妈又是糊涂的时候多,明白的时候少。那小小的人儿,就像惊弓上的小鸟,整日里战战惊惊的,看了让人心酸。出事那天,天灰濛濛的,街道上的造反派来了,又要把丫头妈带去开批斗会,丫头人单力薄,那时二哥已经下乡去了农场,家里只有年迈的姥姥、丫头和妞妞。没有人相信丫头说妈妈有病的话,丫头只能扯着妞妞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带走。可谁也没想到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奶奶――”挣脱了丫头的手的妞妞,突然向走远了的奶奶追去。那条胡同有一处洼地,洼地里存了一些还没有结冰的水,而水面上飘着一层烟灰,想是有人家掏炕洞,把烟灰倒在了那里,因此不细看竟看不出那里是一小片洼地,踉踉跄跄的妞妞就扑倒在那片洼地上了。当丫头从那里抱起挣扎着的妞妞时,妞妞的小花袄上已见不到了原来的本色,妞妞吸进了烟灰的嘴只张了几下,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妞妞――”丫头凄厉的哭喊惊动了前面走着的人们。“孩子,我的孩子――”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状态中的丫头妈,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一下子扑到丫头身边,把妞妞紧紧地抱在怀里。不知道妞妞有没有听到奶奶的哭喊,那声音扑啦啦惊飞了树上的麻雀,一下子让阴着的天更暗了许多,风呼呼地钻进人们的衣领、袖口,让耐寒的北方人也不禁打起哆嗦来。好心的邻居周大爷急忙推来了自行车,下了夜班在家的钢子哥把车轮子蹬得飞转,可妞妞还是没等到医院就断气了。丫头听医院的医生说,要及时切开气管才能得救,可那其间的时间太短了,而且小城当时也没有能救治的条件。—— END ——作者简介:唐梦 本名张铁丽,中国诗歌网浙江频道注册诗人,浙江之声“星空朗读”文学顾问,中国文化出版社《望月文学》、白马湖诗社特约诗人。由百花文艺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作品集《落英拾零》和《岁月断章》,其中《岁月断章》被清华大学图书馆和中国图书馆收藏。01精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