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耿直内心矛盾的“麒麟童”
上海解放后,周信芳就在军管会、市政府供职,担任过戏改处长、文艺处长。他把“表现进步”作为立身和处世的一个原则。然而,在艺术管理上,他与剧团计划生产的机制又是那样格格不入。他有牢骚,但尽可能守口如瓶,身为华东戏曲研究院(后改为上海京剧院)院长,想把事业搞得风风火火,却又不建言、不献策。
周信芳于每天下午二时后上班,吴石坚常在这时陪他喝茶说话。周信芳曾经非常随便地提到这样一个问题,虽然很是漫不经心,却是不止一次:
“这里是个养老院!”
另一次,他几乎带着一点情绪,这是极罕见的:
“这个京剧团体倘若是冲着我周信芳办的,实在是大可不必!”
周信芳说完,化作淡淡的一笑,保持着一种闲聊的气氛。闲聊,也许可以不担责任。
吴石坚对周信芳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矛盾与苦闷,其实是十分理解的。
周信芳在上海几十年盛名不衰。他本来是有班底子的,他的班底子又都是剧场老板的雇职员,他与剧场老板签订演出合同,在合同期间,他便是后台经理,他也可以临时聘几个角儿加盟,合同期满,或续订,或解约再与别的剧场老板签合同,故周信芳的“剧团”是不固定的,他据约提取酬金,剧团本身的聚散、盈亏他不担责任。解放后,周信芳本人“归公”了,虽然他仍可以搭班唱戏,但他的那种特定样式的剧团已不复存在。他自己的演出活动,都是由组织决定的。华东京剧团有周信芳的演出小组,但这个小组的成员也不是由周信芳自己点名组成的。早先,周信芳与上海人民京剧团有过一度合作。周信芳归华东后,出任华东戏曲研究院院长,但在下属的华东京剧团却没有兼职。其后,伊兵、周玑璋决定吸收名丑刘斌昆、名净汪志奎、名旦金素雯、名老生朱春霖以及鼓师张鑫海,形成了以周信芳为核心的一个业务班子(小组),这个班子是华东文化部文化战略中的重大举措,夏衍等同志一起参与了酝酿构思。在这过程中,周信芳未免过于慎言慎行,他从来没有以私人关系介绍过一个艺术家进自己的剧团。北方的梅兰芳不同,当介绍的他必介绍。如俞振飞从香港回大陆参加上海京剧院、后任上海戏曲学校校长,都是梅兰芳先生推荐的,何况自己剧团需用的人才呢!吴石坚一九五三年三月到华东京剧团时,无名有实的'周信芳小组'已基本齐全了,他们还包括刘韵芳、郝德泉(琴师)等,后来,吴石坚又为他调来一个专职场记刘少春(后改剧务),这个小组集团历经多次整编始终未动,然而周信芳本人是否称心?他从来未置可否,只是惟组织是从而已。
在日常接触中,吴石坚渐渐体味到周信芳对这个业务班子未必是很心满意足的,在艺术活动的过程中,他往往有所流露。例如,他不满意朱春霖当他的配角,不是艺术水平够不上,是“色调”问题。朱老也是麒派,在台上便是一种“顺色”。他更喜欢沈金波,但沈金波是应头路老生而来华东的,派他演配角,便不痛快,就要闹离团。又如王金璐也因不愿当“开锣”武生闹过离团。周信芳对净角其实也有选择,他爱用袁世海、裘盛戎。
周信芳的工资为每月二干元,是特高薪水,但与不拿工资的梅剧团老板梅兰芳每年几十万收入比起来,便有极端的失落感。吴石坚可以证明,当时只要周信芳提出来,组织上是会同意他成立个“麒麟童京剧团”的。有一次周扬还亲自征求过他的意见。在关键的时刻,周信芳依旧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相反,又一次说了违心话:
“叫麒麟童京剧团也罢,上海京剧院也罢,两个名字是一个意思,我何必担这个名呢?”
但与吴石坚聊天时,无意中触到了心事,便说:
“梅先生有自己的团,每年收入几十万,我呢?没有。拿二千元工资,反而显得拿多了!唉,二千元,不够用呀!”
应该承认,对周信芳来说,二千元收入是拮据的。周信芳除长乐路788号的住宅以外,又在淮中大楼租赁了三大套高级公寓,家里用两个厨师,一个保姆,一个司机。周信芳每月的工资收入,由他夫人裘丽琳女士派人领去,周信芳对内也保持着某种清高矜持的风度,不会轻易开口向夫人要钱用的。为此,周的全部稿费和其他收入均由京剧院收存,凡私人订阅书报,请客吃酒,都从这小金库开支。在“文革”以前,物价低稳,在十元钱便能维持一个月的生存的情况下,周信芳的生活应该说仍是宽绰的,说拮据,是与梅兰芳相比而言的。
周信芳是一位京剧管理的大专家,但他的管理才能只有置身于艺术市场中才能充分发挥。他有句十分精彩的话:“卖艺卖艺,无艺不卖,不卖无艺。”反映了他对京剧艺术固有的商品属性的深刻认识。因而,他对上海京剧院艺术的计划生产是很不以为然的,对那些拿高薪不演出的现象是深感不平不满的,一句话,对现行的管理机制显得格格不入。他手里有大量的人才,包括他很想使用的搭档,但他从不推荐吸收。他的老兄弟“苗二爷”(苗胜春)走他的门路,他宁肯解囊相助,也决不向上推荐。甚至在深感他的演出小组中净角太弱的情况下,也不提要求,只听凭领导安排,他奉行不建言、不献策的策略,正是他内心的那种深刻的矛盾的产物。
影像:周信芳表演的《徐策跑城》
但作为一代京剧艺术大师,他的真正的悲哀还不在此。周信芳在华东时创作了《义责王魁》,一九五五年上海京剧院成立到一九六四年十年之中,他又推出了《文天祥》、《澶渊之盟》、《海瑞上书》、《杨立贝》。《义责王魁》是个中型戏,得到了剧坛的肯定,并作为一个保留剧目,留下来了。另外四个戏几乎都昙花一现,就流传、保留的角度而言,都是失败的。梅兰芳解放后只搞过一个新戏,即《穆桂英挂帅》,是个大型戏,流传并且保留了。周信芳纵然搞了五个,却只留下一个。按理,周信芳是应该也可以多活几个戏的。
周信芳是个大剧作家,一生写戏极多。过去编戏,他习惯于把角儿找出来,先由他说戏,从头到尾说透了,由各人回去创作自己的唱腔,设计自己的动作,然后再由周信芳合成,得心应手。排戏时周信芳从不到场,习惯请人代排,正式演出时他才与角儿们“台上见”。
《澶渊之盟》是“遵命戏剧”。一九五八年,上海文化局局长徐平羽提出写“历史重大题材”,北宋与辽国订立'澶渊之盟'这个历史题材,就分配给了周信芳,周信芳无条件服从了。《海瑞上书》这样的戏,故事多,剧情过于堆积,戏很难展开,唱腔多而平,情节繁了,挤掉了表演,周信芳也毅然搬上了舞台。自然,这决非他的本意,但周信芳决不会说出“写不好戏我就不演”或“不像麒派的戏我就不演”这样的话来。他采取的是消极的顺从的方法,这是麒麟童的一幕悲剧,也是中国京剧的一幕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