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剪影【刘志红】
村子位于渠畔,整个村庄呈坡型,西高东低,沿着一条坡型水泥路下行没几步即到达村西一村庄广场,广场上除建有小型八角凉亭外,还摆放着伸腰架、伸背架、腹肌板、提名牌、休闲椅、双位双杠、双人坐拉、上肢牵引训练器、腹肌训练器、骑马器等健身器材。
这是个冬日的下午,顽固的雾霾已然持续了一周,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日头也被灰云蒙蔽得若隐若现,偶尔一片干枯的树叶被轻风吹起,沙拉拉轻鸣着擦地飞翔。这个小广场此时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刻里,莫名地被打上一层朦胧的意境,仿佛是一个远古的梦。
水泥路左侧是一条天然的宽阔的河沟。
沟里大小不一、形态各异、颜色有别的石头随意地横卧着,或曰坐着也可。石头缝里是各种树木草丛,高的有白杨、家槐、楝子、椿树等。矮的有酸枣树、软枣树,灌木则是些荆条之类,花草大多已经枯萎,但依稀可见有茵陈、葎草、野金菊等。
干枯的树叶呈浅棕色,有的舒展,有的卷曲,洒落在石缝间,又厚厚地聚拢。偶有干枯的树枝随意地在树上挂着或者横亘于枯叶之上,既显现着某种不和谐,又像是为了某种补充,而显得格外的融洽。
沟壑底部,隐约可见被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痕迹。或许多少年前曾经奔腾过潺湲的河流,滋润了一方水土,养育了村民。不知何年何月,河流断流,逐渐被新的事物填充,慢慢将被抹去所有的河的痕迹,仅仅作为一个石头沟而存在,不,或许多年后,为了村庄的绿化美化,这条石沟也要被填充,上面拔地而起一座座现代化的建筑也未可知。
岸边,一座敞亮的两层楼院落,气派的门楼前,是几个围着小桌打牌的村民,看年纪大约都是六十岁朝上。他们就在这么灰蒙蒙的雾霾天气里,热烈地打牌、说笑。雾霾不雾霾的,好像与他们无关。城里人闻之色变的雾霾,在他们这里仿佛并没有什么特别,依然的岁月静好、时光悠然的模样。
沿着水泥路往村里走去,跟现在所有的新农村一样,到处干净整洁,沿途不时可见翠绿色的大垃圾桶静默地立于路旁,像是岗哨。村里几乎看不到废弃的房屋,倒是房前屋后可见一片片绿色的小菜园。菜园一律是圆竹围成的矮矮的小栅栏,里面种着蒜苗、菠菜、辣椒、白菜萝卜等当季蔬菜。
我们老家村里在上次下雪前早已收了白菜萝卜,妥妥地储存于白菜窖、萝卜坑里,生怕被大雪捂在了地里。而这里的小菜园里的白菜萝卜、菜椒辣椒却依然毫发未损地长在地里。白菜尚未卷心,显然是晚小白菜,青的红的萝卜露出半截细腰身,顶着翠绿的樱子,看模样,长势颇旺。我不由想到老家收到家里储藏起来的萝卜白菜,他们就像成熟的暮年,而这儿菜园里各类蔬菜则正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心中的疑惑让我不住地抛出疑问:为什么现在还出白菜萝卜,难道不怕冻了吗?为什么青绿的菜椒、火红的辣椒,还有紫幽幽的茄子没有一个人摘呢?明明已经成熟,进而熟过了头,有的已然枯萎或者腐烂于土地上。这到底是怎么了?我的嘟囔声被路旁一位大叔听到,他大着嗓门嚷嚷道,这是公家的,谁敢摘,摘了还不把你绑走啊?声音洪亮,说得颇有气势。我说又没人看管,烂了多可惜呀,还不如摘吃了也落下了。他用手指着路边水泥柱子上明晃晃的矿灯一样的家伙说,看,摄像头,那不是有摄像头啊!
老人闲着没事,便自觉地随着我们的步子前行,一路上牢骚满腹。什么弄个监控白费钱啦,什么菜园子是出样子做给人看啦,什么从下到上都是哄来哄去啦……同行的友人笑着说,我看你是意见领袖嘛!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他说算是被你说准了,我就是有意见。友人说,那看来你不是党员了。哈哈哈,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后,他拍着胸脯说,咱可是正宗的共产党员呢!我46年出生,六几年就成了党员了。那时候,什么都要党员干部挑头干,修红旗渠、生产队干活,哪儿我不是挑头干,我可是积极的共产党人呢!友人揪了揪鼻子,表示不愿意相信。
走到一座古院落前,他说这是某某老革命军人的家,由此扯起来本村是革命老区的话题。说当年抗日的时候,老日天天来村里骚扰……
友人看他扯得太远了,便打断他,让他回到某某抗日将领的话题上,说着说着他又跑到长工短工的话题上了,说你看那座老院落,人家可是大财主啊,不过这个财主可不同于一般财主,宁愿自己家人搅着糠吃,也要让长工吃白面,说人家是来给咱干活呢,不让人家吃好怎么行,不但让人家吃好的,而且还得一顿吃够七个馒头,吃不够的话就说明没力气干活,就不用你……
友人不由笑着摇头,一副这人不可理喻的模样。
我不由打量起他来。
矮而粗壮的身子,一张长方脸面目生彩,容光焕发,就连头发也茂密得很,浓密的黑发中只依稀可见寥寥几根白发。
就他这样武大郎的身形,再加上说话老跑题的做派,我真怀疑他是否成家,几次想打问他的家事,也没敢问出口来。
后来,他说他要回家伺候病人了,我趁机问他病人是谁?他说老伴,得的是帕金森病,不过现在已经成了植物人了,需要一口一口喂着吃,啥也不知道,哈哈哈……似乎,老伴的病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接下来趁机问了他几个子女,说一儿一女,那时候计划生育那么紧,谁敢多生,违反了计划生育就来捂你的门子了。
看他的身子骨真是硬朗,一点也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倒像个六十来岁的人。我不由感慨,他的身体之所以这样好,大约不是得益于什么样的高级营养品的保养吧,应该与他没心没肺的性格有关吧。
路上迎面走来一位老人,土黄色的肤色,横七竖八、深深浅浅的纹路昭示着他的年龄。我不由问了句:大爷,您多大岁数了?他却无动于衷,一幅不理人的模样,嘴快的矮大叔立即说他是个聋子,今年八十七了。老大爷好像也知道我问他年龄,伸出右手做了了八字,又七字,说我今年八十七了。说完,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我们对着那座据说是老财主家的老宅子议论,忽然冲我说了句:哎,现在的社会呀,看不懂呀,看我没怎么搭理他,又连着说了三四遍。我笑了笑,无意接着他的话题聊,他却好像怕我听不懂似的,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个地块儿,好好的房子非要用来改什么菜地,又用手指着远处的房屋,说,你看看,一座座新房盖得多么漂亮,人却都走了,走了……言辞之间,透着说不清的愤慨,亦或是失落。
我们说话间,走到一棵百年老槐树前,树上挂了牌子,介绍了树龄、科别等。树底下的石头小路通向一座柴门小院,不规则的石头墙以某种原始的亲切气息牵引着我,不由走了进去。穿过一个土石结构的穿廊,进得院子,院子的主人——一位和颜悦色的老大娘跟着进来。小院呈长方形,由不规则石板铺地,主屋是西屋,土石结构的墙体,老式的门窗,高高的门槛,格子型的窗户。掀帘进屋,粗糙的老式水泥地面,正对着门的是水泥粮仓,北边是两个老式柜子、案板等,中间是一个铁制、烧柴的取暖炉。里间是土墙,报纸裱糊墙体,两个土炕分列两侧,中间是一个废弃了的旧炉子。
看着单薄的屋子,感觉要冷的,问用什么取暖,大娘说习惯了,也不咋冷,我的炕上有个小电热毯呢!我说大爷的炕上没有吗,说没有插座。
屋顶上高高地吊着一个白炽灯,开关绳钉在炕的一头。
这一切的一切曾经是多么熟悉而亲切呀!恍然间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家的感觉。
出来到院子里,重新打量院子东侧,门楼北侧是一个烧柴的铁制小炉子,里面是新鲜的柴灰,大娘说我就在这儿做饭呢,南边是饭棚,里面跺着整齐的圆木柴火,进门挨窗户的一侧是土坯砌成的老式火炉,水泥抹面。老人解释说冬天就搬到里面来做饭了,现在还不算冷,就在外面做。
饭棚正对面是一个石碾,在狭窄的院子里,显得庞大了些。我说这个石碾你们居然一直保留着呀,有点占地方啊!老人的儿媳妇说哪儿呀,我们还一直不断用它呢,碾个玉米糁啦,红薯面啦,有用着呢,今年疫情的时候,我们还在上面碾米呢!
这就是他们这辈人的生存生活方式。一辈子离不开土地,离不开土炉子、柴禾,甚至,连那老土炕、老石碾也舍不得拆除。他们睡土炕,用石碾碾粮食、土炉子里烧着干柴,噼噼啪啪的柴火声,在他们听来就是醉人的音乐,咕咕嘟嘟的熬粥声就是最亲切的生活。
说话间,刚才路遇的那位八十七岁的老大爷进得院子来,原来这就是老大娘的老伴。听大娘说她七十九岁了。我不由口无遮拦地说,啊?你们年龄怎么相差这么大啊,大娘说谁知道,反正稀里糊涂就嫁给他了,一辈子也没有怎么吵过架,更没想过离婚。近几年他又耳聋了,更连拌个嘴都不能了,一天就像跟着哑巴在一起似的,言辞之间是些许的失落。
这就是他们这代人的情感、婚姻。
没有要死要活的热烈,亦没有电影玫瑰的浪漫,更不可能有“我爱你”的甜腻,甚至他们连什么叫感情、爱情都不知道,但这又能怎样呢?他们依然相互依赖相互依存相互亲爱着一起过一辈子,一起生儿育女,奉养老人。老年后,当儿女们各自飞走,俩人生死与共、相互依附着度完余生。
难道你能说他们没有爱情吗?难道你能说他们婚姻不幸吗?不,在我看来,他们的爱情、婚姻才是最伟大的,一生携手、终生相依,不离不弃,荣辱与共。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婚姻莫过如此吧?
而之所以产生这样的爱情、婚姻的原因,则正是时代的落后、信息的闭塞,他们什么也不懂,只是按着最原始的本能在这个大轮回里进行着自己的小轮回而已。看来,有时候局限和落后也未必全部是坏事,落到具体的某一事物头上,说不定就是好事呢!
出得门来,我们走远了,还听到那位矮个大叔脆亮的声音在跟大家学说:他们说我是意见领袖,哈哈哈,这是文人这样说的,其实土话就是意见篓子,哈哈哈……朗朗的笑声远远传来,透着某种无心无肺,或者阿Q精神。
一位妇人追过来,问,你们是干啥的,友人拿下巴颏指向我,诺,作家,采风来的。妇人说是不是管采访的,要上电视的?我们说不是,但她就是不信,说我不相信,作家不就是写稿子,上电视的嘛?我给你们说点事,请你们写一写。我不由停下脚步来。
你看看,那儿是我家的老房子,他们硬给收了去,弄什么菜园子,说等给钱的,到现在找找他们,今天说研究研究答复,明天又说研究研究再说,就是不说给钱,你说这不是不讲理嘛,你给他们说,再不给钱,就去告他们!
这样的事谁能帮她管,我们只有加快脚步前行了。那位老大爷又呼哧呼哧跑来拦她,说,别在这儿嚷嚷了,当初我不是告诉你不要让他们拆吗?你不是想要他们说的补偿款吗?又向我们解释:这是我的一个侄女。上面的政策是一个孩子只能有一处院子,多出来的要拆除……
老百姓的利益和一些政策之间总会有那么点罅隙,谁又能解释得清楚呢?
一处开阔地,一个气派的灰色大铁门立于眼前,大门紧紧闭着,阵阵朗朗的读书声传来,门头上挂着的金色牌子,上书:杨树拐村学校。
围着学校的是几家像模像样的超市,超市里不但有各种蔬菜、副食,而且有烧饼、烤馒头等市里才有的各种熟食,门口跟市里学校门口一样,是冒着腾腾热气的关东煮。咋一看,这里的一切都跟市里并无二样。
放学时间到了,校门外一下沸腾起来,孩子笑着叫着、玩着闹着飞奔出门,三三俩俩结伴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辆黄色的、上书星星幼儿园的校车戛然而止,孩子们纷纷跳下校车,走向等着的家长身旁,家长没有在路旁的,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便拉着孩子的手亲自送到家里。
一座村庄,有了学校,便像有了希望,有了生机,学校就像村庄的眼睛。
在城市化推进的过程中,多少个村庄已悄然消失,不管它是带着多么的不情愿,抑或带着多么的期待,最终的命运却是一样的:人走了,学校没了,所谓的村庄,也仅仅是几位老人,几座房子而已。这是些被掏空了内脏,而仅留一具空壳的村庄,事实上它们已经不能完全称之为村庄了。
而这个叫作杨树拐村的村庄,因了学校、幼儿园的存在,便成为了一个完整的、甚至生机盎然的村庄。
尽管那些腐烂于地的蔬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我依然相信,它一定会经过摸索调整后向着好的方向走,任何新生事物都需要慢慢去摸索、调整,进而成熟……
新旧事物交替之际,总会有不适、矛盾,事物发展的规律必然也。
【作者简介】:刘志红,笔名雪飞扬、刘红,从事教育工作。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刊于《阳光》《短篇小说》《佛山文艺》《新安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