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丑小鸭中学存在着什么问题?——“教育,就是多给生命一条路”(7)

詹大年和他的团队无疑创造了让人感动也让人难以置信的教育奇迹。但是,丑小鸭中学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

当然不是。一个人,如果他声称自己没有缺点,那他就是一个假人。一个理论,按波普尔的观点,如果“无懈可击”且号称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不可证伪,那它绝不是一个科学的理论。同样的道理,一所学校,无论多么成功,如果被吹为“完美无缺”,那肯定是一所假学校。

坦率地说,如果按正规学校的常规标准来打量丑小鸭中学,在很多方面都不合格,比如,教学设备、信息技术、校园环境等等,显然是不达标的。如果要参加一些类似“新优质学校”“义务教育示范校”等申报,肯定通不过。因为丑小鸭中学随时都在进新学生,随时都有学生离开,所以连开学时间和放假时间,它都很难与其他中小学同步,这给行政管理带来了难题。

还有,以国家标准要求来看丑小鸭中学的师资,显然也不合格——该校的专科教师就不符合国家规定的配置标准。这和詹大年的理念有关,他主张全科教学,所以他把国家课程整合成文科、理科、英语,而没有单独的化学、物理、历史、地理等学科,因此也就没有专门的理、化、生、政、史、地老师。他的解释是,因为“问题学生”的问题就是自信被伤害,关系被破坏,甚至人格被解体,只有让老师尽可能多地接触孩子,才能够建立教育应有的“关系”,如果一个物理老师,一周就两节课的时间接触孩子,下一堂课又换了另一个老师,这样就很难有师生之间的生命相融。

但是,即使抛开一些客观因素,也暂且不论丑小鸭中学的特殊性,我也觉得丑小鸭中学至少存在着两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    关于转化“问题孩子”的课程明显缺乏。

应该说,丑小鸭中学的课程还是比较丰富的,除了国家规定的义务教育必修的文化课程(如上所说,丑小鸭中学将其做了整合),还有心理课程、军训课程以及许多兴趣社团类的课程。但是,作为一所转化“问题孩子”的学校,丑小鸭中学迄今没有比较成熟的相关课程。当然,我可以这样理解,没有“专门”的课程,但丑小鸭中学的其他课程,都在帮助孩子们树立自信,找到自我,获得幸福,赢得成长。

詹大年一直强调,教育的关键是师生和谐关系的建立。这当然没错,我也说过,只要有了师生之间的彼此信任,嬉笑怒骂皆成教育。但是,有了情感背景,有了彼此理解的前提,还得有教育的具体技术。任何成功的教育,三个要素缺一不可:思想、情感、技术。好的教育,总是有思想且带着感情的技术。而且,有思想带感情的技术,必须通过课程来体现。

恰恰在这一点上,丑小鸭中学令人遗憾,或者说令人期待。许多人到了丑小鸭中学,亲眼看到孩子们的精神状态都很感动,感动之余自然会问:“丑小鸭中学的老师是怎样转化这些孩子的?”他们关心技术、技能、技巧,这是很自然的,毕竟中国有太多的“问题孩子”不能来到丑小鸭中学,那么如果有体现相关教育思想和教育智慧的课程,定会造福更多的孩子。

然而,詹大年总是强调“理解”啊“信任”啊“关系就是一切”啊“把孩子养亲”啊……这些都对,但都很玄乎——虽然在詹大年这里一点儿都不玄乎,都很实在,但对同样具备爱心和责任心且渴望学习一些经验的老师来说,的确就很玄乎。

詹大年认为,丑小鸭中学只是一所普通的、正常的学校,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只是用本来的、公平的方式对待每一个孩子的需求,也只是尽力把学习的主动权、自由权还给孩子,让孩子们不因为恐惧“学习”而放弃上学。那么,现有的课程只要课堂设计合理,也完全可以照顾到学生的个性,体现学生的主体价值,修复学生的自信、关系和人格的,同样可以实现丑小鸭中学的教育目标。课程只是一个工具,人才是最重要的。只要眼里有人,什么课程都可以做得最好。

这可能和詹大年的一些理念有关。他一直强调教育的人文性,强调价值、情感、关系……再加上他个人的魅力,好多技术可以忽略不计。但教育也有科学的属性,也需要逻辑、分析、技术、步骤……而且这些都应该通过具体的课程和操作来体现。没有价值与情感,就没有教育;同样,离开了课程与技术,也取消了教育。道和术总是相依相存的。

所以,“只要眼里有人,什么课程都可以做得最好。”恐怕还是把教育简单化了。

有着十年丰富实践的丑小鸭中学,应该也能够开发出专门针对“问题孩子”的课程,这是丑小鸭中学许多欣赏者、关心者、支持者的期盼,这不应该是苛求。

第二,    丑小鸭中学缺乏科学的制度体系。

不是没有,而是说不成体系。詹大年多次对我说:“很多参观者都问我,学校有什么规章制度?我总是说,没有什么制度,丑小鸭中学也不需要那些所谓'制度’。”我理解詹大年的意思,他是用全部生命在办学,好多在别人看来需要“规章制度”的事,在他这里却很简单,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因此,无论教师队伍建设,还是学生集体的管理,丑小鸭中学的确没有什么制度,也拿不出什么条款。

我曾经多次参观丑小鸭中学的教室和学生宿舍,看到墙上贴的公约,发现不同寝室不同教室所贴的公约都不一样。詹大年说:“这是学生们自己弄的,他们觉得这样好,就写上去了。”无论在老校区,还是新校区,我都没有看到一般学校有的“德育常规评比栏”,什么加几分减几分的。詹大年说:“我不搞那些,只要把学生的主体意识唤醒了,他们的言行自然会符合文明规范的。”

詹大年认为,教育不只是科学,所以“科学的制度”到底科不科学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一些“科学的制度”把人当机器管理了,也会影响人性本身的发展,这也是詹大年一直困惑的问题。所以,詹大年经常跟我说,丑小鸭中学办学的时间越长,困惑也越多,很多问题确实没有得到有效地解决。但是,也只有在发展中才能慢慢探索。所以,“保护生命”就成了丑小鸭中学的第一信条。

对此我持保留态度。因为真正科学的制度恰好更利于人的发展,能够更好地保护生命。

我也尽量从詹大年的角度想这个问题。因为丑小鸭中学太小,最多的时候,全校学生人数一百左右,平时也就五六十个,全校教职工24人,其中专任教师也就19人,所以那些繁琐的制度似乎没有必要,所谓“精细化管理”更派不上用场。凭着他经常说的“关系”,整个学校十年来管理得挺好。

所以,也许詹大年有一种不以为然的自信,制度不也是为管理服务的吗?既然丑小鸭中学目前挺好的,“人治”又怎样?——他没这样说,是我模拟他的口吻。呵呵!

但学校无论大小,还是应该有着现代管理所需要的合理制度,这能保证学校运行于“法治”的轨道,而不是“人治”的窠臼。何况,作为一所必然会向前发展的学校,如果长期缺乏制度,必然埋下一些隐患。

当然,丑小鸭中学有一点做得很不错的,那就是学生的自主管理,让学生去商议“公约”,慢慢形成规则,守护规则。

我突然想到十年前我写杜郎口中学。当年也有人质疑我,为什么要那么热情地写系列文章介绍杜郎口中学?十多年过去了,回头看我当年写杜郎口中学的文章(可点击看《不管外面多么喧嚣……》),经受了时间的考验。但即使在我热情洋溢地为崔其升校长点赞而写的《保卫崔其升》这篇文章中,我也指出了杜郎口中学在管理上的问题,就是一切听命于人格高尚的崔其升校长。我说:“崔其升是一个皇帝,但对杜郎口中学来说,他是一个好皇帝。但以后崔其升不当这个学校的校长了,怎么办?”

我这个问题,同样适合于丑小鸭中学,适合于詹大年。

除了课程的不足和制度的欠缺之外,我感到詹大年一些关于教育的金句,也不是无懈可击的。比如他说:“问题孩子,不是孩子有问题,而是孩子遇到了问题。”从孩子的角度出发,充分理解孩子,这没问题,但一概否定孩子有问题,恐怕也不客观。所谓“孩子遇到了问题”,就有点文字游戏的味道。孩子遇到什么问题?打架斗殴、厌学逃课、沉迷游戏、自残自伤、攻击他人(包括父母)……这是孩子遇上的问题,但也是孩子身上呈现出来的问题。怎么就不是“孩子的问题”呢?当然,我理解詹大年更愿意看到这些问题的原因,这些问题更多的是来自家庭、来自社会来自学校……来自教育的不当,所以这些“问题”才集中到了孩子身上。詹大年说的意思是,说“问题孩子”有问题,是指问题的表象;说“问题孩子”没有问题,是指问题的根源与实质。但作为教育对象,我们看到的就是孩子身上的这些问题,我们面对的也是一个个具体孩子所表现出来的具体问题。正视孩子的问题,才能有效地转化。这和分析问题背后的原因,不矛盾的。

类似这样精粹的句子的背后,都有詹大年亲历过的教育故事,或者说这些句子都是实践的提炼。他说说问题不大,他是省略了许多默认前提的,如果我们就字面的意思去理解,很可能要被误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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