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他个屁钱,我还没找他要钱呢!
清明节前夕,我哥和我先生巫森驱车四百公里,前往长岭老家祭祖。老家早已划归邻市管辖,可见原来的白城地区有多么大。过去交通极为不便,父亲每两年才回去一次。
郭家祖坟在葛平房一带,但我哥和巫森是第一次去,找不到。打听到一个本家叔叔。他特别热情,放下手里的农活,自告奋勇带路,容不得他们推辞。乡人从不把自己家里的活计看得比亲戚来访更重要,地可以晚一天耕,亲戚必须掏心掏肺对待。
本家叔叔说他年年都去上坟,郭家的坟地大着呢,是这方圆几百里最大的,里面有很多老树,在早是大户地主。祖辈来东北时几经辗转,再没走。现在周围农户老开荒烧荒,都开到坟边上了,把树也给烧死不老少,说不上哪天就给咱平了。正说着,对面晃晃荡荡走过来一个人,他就在车里大喊:“良子,这都清明了,你怎么不上坟去?我从来就没看你上过坟!”
我哥和巫森摇下车窗,见对面过来的大高个儿正是我五叔。我五叔说:“老细你别在那儿装孝心了。上坟能咋的?你还不是一辈子打光棍儿连个娃都没有?哼,你好好溜须我,将来你归西了我让我儿子顺便烧点纸钱给你,要不到了那边你连裤衩都穿不上可咋整?”他一探头,看到我哥和巫森,惊奇道:“咦,你们来了?啥时到的?咋没打电话让我接你们去?”
我五叔一听我哥和巫森是要去上坟,就说要放下手里的活儿,上了车。乡间土路极颠簸,又有几处很泥泞,可能因为前些天刚下过雨,泥点子直溅到车窗上。巫森一直犹豫要不要停下。我五叔就自信心爆棚地大喊:“你开吧,能过去!”车子底盘擦着田垄时,巫森只好把车停下。几个人下来开始步行穿过田野。
我五叔说:“看见没,前边那一大片就是我的地,穿过我这地就到了。”
初春时节,空气有着微微的潮润,阳光温煦地打在大地上。视野开阔,远处是地平线,更显出田野的浩荡无垠来。这里的土是正宗的黑土,没有石子,像用筛子筛过一般细腻。迎着阳光走,几个人都走得浑身暖洋洋的。都说春天播种希望,你不到田野上来咋能体会那么深刻?
忽然,巫森和我哥听见身后传来撕打和喊叫声,回头一看,见我五叔正骑在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身上不停地捶打她。那中年女人手里的铁棒子也被我五叔给抢下来了,她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喊叫:“打人了,恶霸欺负人了,你个血奶奶的!”两个人的手紧紧抓住对方,在地里翻滚着,弄得一身的黑土。
我哥、巫森和本家叔叔三个人赶紧跑过去拉他们。可是我五叔和胖子相互扯拽得太紧,简直像两块贴在一起的年糕,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把他们拉开。巫森及时抢下了我五叔手里的铁棒子。这两个人,被拉住了还挥着拳头,踢着腿,嘴里不停地骂着。我五叔个子高,单薄些,那个人胖,他们打起来真是一时难分胜负。等到两人都站起来,巫森才看清另一个人是个不长胡子的男的,可是他刚才的嚎叫完全是个女声啊!
我五叔一边抹着嘴角的血,一边看一眼被抠掉一块皮的手背,骂道:“你个臭不要脸的秃孙子,净学老娘们儿的手段,拿手指盖儿抠人哪!还跑人家地头上来了,我今天非整死你不可。全镇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良子是好惹的不?”
胖子鼻子出血了,他从腰间扯出一条破毛巾擦着:“你就是个恶霸,骑人脖梗儿上拉屎,还没王法了呢!哎,你们这都是谁,跑来拉偏架,让我吃亏?我呸!”胖子的一口浓痰,差点直接吐在巫森脸上,幸亏他躲闪及时。
我五叔对拉着他的巫森道:“你松开我,我不捶扁这个臭不要脸的秃子我都不姓郭!”
胖子见有人拉着我五叔,就跳着脚喊:“你才臭不要脸,凭啥在我家地上开排水沟放水?你还让不让人种地吃饭了?”
巫森明白了他们打架的原因,劝我五叔道:“五叔,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怎么能上人家地里放水呢?”
我五叔白了他一眼——他眼白特别的多,白眼显得特别的有力:“你知道个啥?这是我的责任田,地势洼,雨水大时就得排水,我都排了二十年了。是他个死胖子臭秃子,开荒开到我地头儿上来了,个不要脸的杂种!”
巫森一听五叔也有些道理,就对胖子说:“是人家排水在前,你开荒在后呀!现在政府提倡退耕还草,退耕还林,你怎么还开荒?你得讲道理嘛!”
胖子的脸涨得通红:“我这荒也不是现在才开的。再说了,你张口闭口政府,你是政府?能管我现在没有地就吃不上饭的困难?反正就是不能这么欺负人!”
我哥问:“没找过乡里给解决么?也不能老这么闹纠纷哪!”
本家叔叔道:“找了,乡里也解决不了。他们就这么一见面就打。”
巫森劝道:“好了,好了,都没打坏吧?该干活干活去吧!这事儿完了再说。”
胖子整了整身上灰土土的老棉袄——他空心膛穿的棉袄,低头看巫森手里的铁棒子,再抬起头来,脸冲着阳光,只好眯起眼睛,这样那肿着的眼泡里,眼睛就成了条细线儿:“你还管他叫叔呢,你问问他配不配当叔。这边儿就没有不挨他欺负的人!我的钉耙坏了,你得赔我!”那铁棒子原来是钉耙上的,耙头早被甩出去没影了。
巫森问:“你就说吧,多少钱?”
我五叔喊:“赔他个屁钱,我还没找他要钱呢,去年上地里糟蹋我多少苞米苗子,我还没和他个狗杂种算帐呢!”
胖子一看巫森从裤兜儿里往外掏钱包,眼睛亮了:“我这钉耙新的呢,刚来地里干活儿。十二块钱!”
巫森掏出二十元钱给他:“够了吧?”
胖子忙不迭地一把抓住钱,我五叔见了,又想上前去踢他,被我哥拦下,只来得及踢了踢田里的黑土。
都走出好远了,两个人还在互相骂骂咧咧。可能他们彼此根本听不见对方在骂什么,但作为武力争斗的余波,这骂还是必不可少的。巫森和我哥忍不住笑,又不好笑出声,就都憋着。
等巫森回到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把那根铁棒子放后备箱里给带回来了。只见他手一扬,“当啷”一声,铁棒子掉进大垃圾箱里去了。垃圾箱大约刚刚被清洁工人清理过,一扫平日鼓鼓囊囊的状况,空空荡荡的。于是铁和铁相撞,发出响亮的声音。还好,在田里打仗时它没有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