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往事

我爷不喜欢我,因为我在他们家待了四个月,爱哭,挑食,还动手挠我表弟,把表弟挠得满脸花。我表弟现在多才多艺,暖男一枚,根本不记得当年的事,可见我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成长,但我还是想真诚地跟他道歉。我那时因为太想家,就把气都撒到他身上了。

后来我爷非常讨厌我,经常用恶毒的语言咒骂我。我爷为什么讨厌我呢,说起来实在很恶心。然而这是一个真实的无法回避的事件。

我爷六十岁时进城来我爸单位打更,休息时也不闲着,老想干活儿。他干什么我都特别愿意跟着。我爷带着我砍柴,拾粪。他打更,我跟着蹭饭。虽然他不喜欢我,可是我像他的地方还很多。比如有一口好牙,什么都啃得动,爱吃硬的米饭。即使是现在,我也能一口就掀翻啤酒瓶盖儿。比如生物钟特准,早睡早起,一定要跟着太阳起。我总是能分辨出自己基因中像我爷的地方。

我爷身体好,爱劳动。可是忽然病了。

他肚子剧痛,整夜不能睡觉,大冬天披着羊皮大衣在地上狂走。我爸带着他步行十几里路去医院。是的,那时候交通工具就是两条腿。公交车只有白天有,公交车站距离我家有二十分钟路程,要穿过一座乱葬岗子。走的路多数还是砂石路,暴土扬长,还费鞋。如果去不通公交车的地方,除了单位偶尔有吉普车,大马车,那就只有骑自行车或步行了。

我爸带我爷先去了二医院。医生例行检查,确诊不是阑尾炎,认为是肠胃炎,但因为是夜里急诊,不能试敏,没办法开青霉素打针消炎,就开了一些中药。

我妈连夜熬中药。我爷喝了,症状并没有减轻,反而看上去更重了,开始呻吟。

我爸又带我爷去了部队医院。部队医院也查不出病因,让住院观察。告诉我爸可能是胃癌。

观察啥?我爷已经快要疼到崩溃了!病急乱投医,我爸把我爷带到了卫校医院。

我爷疼得死去活来,别说吃东西了,就是在走廊里走,都恨不得把水泥窗台角抠下一块来,闭着眼睛不停地叨咕:哎呀,这是什么病儿呀!

在乡下,人们从不去医院,有个头痛脑热的,顶多吃两片去痛片。总算来了医院,居然看不出什么病?挂号,开药,打针,这些钱不白花了么?

医生一边给我爷开药一边悄悄对我爸说:看症状是癌症晚期,手术恐怕已经来不及,准备后事吧!

我爸一筹莫展。我爷疼到最后开始呕吐。我爸在我爷的呕吐物中居然看到了一条白虫子!

这么恶心的东西居然让我爸看到了希望。我爸马上跑去找医生,说我爷肚子疼是有虫子。

医生听了将信将疑。医学诊断不是你家属说啥就是啥的,要用检验结果说话的。

我爸到处托人找药方。

富有经验的农校校医说,能吐出虫子来,说明虫子已经进入胆道和胃部,情况紧急。先喝醋,用酸的把虫子熏回去。然后才能吃打虫药。

我爸给我爷喝了半瓶醋。我爷那时候也不管酸不酸了,太疼太疼了。我爸又请卫校医生开打虫药。医院里没有,医生写了一张纸条,上面有打虫药的名字。

我爸看不懂纸条上面的字,但医生说药店能看懂。我爸于是捏着纸 条飞奔到街上药店买了药,给我爷吃下去了。

等到第二天天亮,我爷排下了一大团虫子,肚子疼的症状大大缓解。医生终于确诊为胆道蛔虫,并说如果不及时排出,恐怕就有生命危险了。

由于虫子破坏了胆道和胃,还要继续打针消炎。可是我爷不盖医院的被,说不知哪个死的人盖过的,嫌脏。我爸只好把我爷接回家,求邻居医生给打消炎针。

我爷在我们家小屋炕上躺着不能下地。我哥负责给我爷倒尿罐。我一听我爷是虫子病,早离小屋远远的,他要喝水,喊我我也不过去,一直躲在大屋。

我爷就骂我:这小死丫头,完蛋玩艺儿,将来准臭到家!他体力恢复一些了,可以大声骂我了:你看你长那坷碜样儿,还一点儿也不孝心!

我爷骂我我也不在乎。对他的恶心战胜了我对他的畏惧。因为你想啊,嘴里都能吐出虫子来,多吓人那!大人们描述,说蛔虫的形状是有钩子的,我感到恶心极了。

蛔虫在我爷肚子里乱钻,就相当于一万个二齿钩子刨人吧。我有一次跑过老牛家的门口,他们家东西一向乱放,正在和泥插墙的二齿钩子被扔在地上,把我的脚刨了很深的两个洞,我疼得好多天脚都不能沾地儿。

来家里打针的医生说,我们的饮用水不干净,里面有虫卵。那时人们会拿着水舀子随便舀一瓢生水就喝。生水来自水井,没有经过任何消毒。长期下来,肚子里会有许多寄生虫。

我是看过拉出来的虫子的。有一天,大人们拿着好看的淡黄淡粉色的宝塔糖给孩子们吃。那种大方劲儿令我有些疑心,凡是大人们笑着给你甜头时,一般来说都是个陷阱。因为平时来了走街串巷卖胶皮糖的,大人们不肯花钱买,都糊弄我们说是鸡粑粑做的,这下子怎么家家舍得花钱买糖了呢?

每个得到塔糖的孩子都兴奋异常,举着塔糖,彼此炫耀。有的舍不得一下子吃掉,就用舌头一口一口地舔。结果我是最后一个吃塔糖的。那糖很甜,但还是隐隐有一股不正经的怪味道。

吃过塔糖没多久,前院后院的孩子们哭声嘹亮。大人们赶紧跑过去处理,到处都是骂娘的声音,因为孩子们都在拉白虫子!胆小的妈妈们吓坏了,只有请爸爸们出面。隔壁的媛媛平时细声细气的,这时哭得惊天动地。她妈妈也害怕,她爸爸出差了,只好求我妈过去帮忙。

我妈很勇敢,不仅帮邻居的忙,还帮我弟夹出虫子。我被吓得不敢拉便便,我妈就耐心地哄我,握着我的手鼓励我排便,然后不让我回头看。那个场面实在太恐怖太恶心了!你说我怎么敢靠近我爷呢?

我爷病好了就回乡下去了。他如果再坚持几个月,就可以有机会转为单位的正式职工了。但我爷因为这场大病的打击,死活也不肯留在城里。临走,我妈还给带了些打虫药,让我爷给乡下亲戚们吃。

上学以后,我们常常排队到校医务室打不知名目的预防针,种疫苗。有一天,每人得到一小粒药,说是史克肠虫清。男生们说不能吃,吃了会拉虫子!老师告诉我们,体内的寄生虫很危险,这个药会把虫子粉碎,不会拉出整只的虫子。

再后来,我们都喝自来水和开水了,打虫药就在我们生活里消失了。现在的孩子,对肚子里有寄生虫这件事简直闻所未闻。

然而虫子并未消失。我工作后,得到一个在高中当语文老师的机会。我接替的那个老师,据说得了脑部的囊虫病,正在北京接受治疗。直到两年后我离开那所学校,那个老师也没来上班,可见治疗的艰难。

每个年代的事件,它的丑陋、恐怖、恶心、酸楚、撕裂、扭曲,可能后来的人都不能理解。或是政治运动、灾荒、地震、海啸、战争、飞机失联等时代大事件,或只是这样有关虫子的个人小事件,无不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深刻影响着人的命运。每个人也会因自身和时代原因充满了局限甚至矛盾,永远平安有时只是我们内心美好的愿望。

我爷大难不死,在乡下活到九十七岁,劳动到九十七岁,无疾而终。

无论我爷多讨厌我,让我在那么小的年纪就饱受谩骂,我也一点不忌恨我爷,我甚至为我能继承他身上那部分好的基因而骄傲。他总是夸我哥孝顺,懂事,不嫌弃他埋汰,给他端尿罐。他不知道,他走后,我们家邻居,那些大人们,总是逗我哥:大鹏,来,学学你爷有病时啥样!我哥就捧着肚子猫着腰在地上来回走,一边走一边哼哼:哎呀,这得的是什么病儿呀?


敢于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我想我已经得到 了治愈。

你能读到这里,

也是真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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