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为啥我不同

我小时候,家住农场区。农场区由土房、青砖瓦房和红砖平房组成。宋家住在后院一排青砖瓦房里。他们家有两个女儿,老大叫大曼,老二叫二曼。
两个女孩下面是三个男孩。一般家庭孩子多的,都是老大带下面的弟弟妹妹,做很多的家务。可是宋家是二曼带三个弟弟做饭喂猪用搓板洗衣服被单,连带着做全家过冬的棉衣。过年吃的豆包糖馒头也是二曼一个人全包了。
大曼生着一张白净的瓜子脸,弯眉毛,弯眼睛,长睫毛,薄嘴唇。出门时,两根又黑又亮的辫子一甩,就上了自行车。那腰身,在我这小孩子看来,都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大曼在棉纺厂做纺织工,三班倒,常常在白天睡醒了觉到院子里收自己的衣服。我看见沈家大哥哥对着她的背影吹口哨。傍晚,大曼离开家去上班,从不跟人打招呼,身穿二曼织的酒红色毛衣,香风细细飘过——她辫梢儿上插了两朵白白的茉莉花。
茉莉是二曼养的,他们家还有好看的月季和大丽花。人们看大曼的眼神,总有些不对劲。在大娘们小声的议论里,我模模糊糊听到了一个词:马子。在人们蔑视不耻的眼神和语气里,我感觉这个词和以前听到的“破鞋”一样,肯定都不是什么好词。
二曼长得正好和大曼相反。大脸盘儿,高颧骨,黑皮,肿眼泡儿,身材粗壮。她常穿一件灰不拉叽的上衣——看上去像是她妈妈的。
二曼爸爸是个矮小的木匠,爱喝酒,喝多了就打人,二曼挨打时候最多。弟弟们吃她贴的玉米饼子,把烙出的硬壳抠下先吃了,剩下的由她吃。偶尔腌了咸鸭蛋,也是弟弟们吃出了油的黄,她吃不好吃的清儿。
鸭子也是二曼养的,别人家鸭子都是养了一群小鸭雏,最后长大的只有一两只。二曼做事精心,能养大一群小鸭。鸭子太能吃,喂不过来,要早早杀了吃肉。二曼举刀杀死自己养的鸭子,再用大铁锅炖好。那顿饭,家人吃得喷喷香,二曼却一口也不吃,眼泪汪汪躺在炕上,她心疼一手养大的鸭子,那一个个小生命,好可怜啊。
  
都说二曼的绣花样子好看,秀荣姐要去二曼家描花样子,秀荣妈不许她去,说他们是马子家,不能和她们来往。谢姨听说了,就对秀荣妈说:“人家二曼憨厚能干,你这眼光可不对。”
  
有一次我们在宋家门口的大柳树下跳皮筋儿,二曼妈妈说是要出门走亲戚,在门口冲屋里喊:“二曼,我回来前你把猪鸡都喂了,把大馇粥做好,再把你弟的布鞋口儿沿上。”二曼从屋里出来,端着个水盆好像正在洗什么,争辩道:“妈,你让我干这么多活,我到底先干哪样啊?”
   
二曼妈返身进屋,大声骂着什么,然后我们就看见一只缠着线的大木线板子朝着二曼头上砸过来。二曼躲闪不及,脑门上立马就见了血。血流过她的眼睛,直滴到她的围裙上,她倒在地上大哭,她妈从她身上跨过去,提着小包走亲戚去了。我们皮筋也不跳了,吓得赶紧都溜回家去。
二曼出去搂柴禾捡煤核儿,总有些半大孩子跟在她后面喊:“马子!马子!”二曼就飞快地捡起地上的石子砖头砸过去。半大孩子一哄而散,我看见二曼的肿眼泡里汪着满满的泪。
大曼后来嫁到部队上去,调离了棉纺厂,在部队招待所做服务员,据说很轻闲。大曼偶尔回娘家来,穿时髦的小碎花布拉吉,烫了大波浪的头发,我们这些小屁孩儿都抹着鼻涕看她。
我听见大娘和阿姨们在大曼身后议论:“这大曼幸亏嫁到部队去,不然,是个马子,谁能要她?”
大曼的女儿不像大曼,像军官爸爸,小眼睛,塌鼻梁。她式样别致的小粉毛衣,还有配套的小帽子,都是二曼给织的。
二曼高中毕业,被安排到农场上班。听谢姨说,二曼学习还不错,就是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也不成问题。可是二曼爸妈不愿供她,她走了家里可就没人干活了,那怎么行呢?
二曼字写得好,做了场办的文书,抄抄写写,特别卖力气。有人看文书的活儿好,不服气,背地里说是因为二曼给领导家孩子织毛衣拍马屁换来的好处。场办主任有一天开会时就说:“你们也来写写看,人家二曼写的字,像印的似的。说给我们家娃织毛衣了,你们倒数数看,你们谁没穿着二曼织的毛衣?”说得会场一时鸦雀无声。
  
经人介绍,二曼认识了个农校毕业的技术员。技术员家是乡下的,和二曼结婚就得了农场一处房子,虽然也是和人住对面屋,但总还是个难得的房子,不用跟老人挤在一起。
婚后不久,二曼的妈妈就病了,二曼大着肚子侍候老妈,孩子生下来却是个脑瘫,只好又要了老二。供两个儿子,二曼家负担更重了。二曼妈瘫痪了八年,三个弟弟都不上前儿,全靠二曼一个人给养老送终的。
我们家搬离农场区后,听说二曼的男人在外面搞女人,也不怎么往家拿钱。农场的人都不上班了,等着动迁建新城区,百分之七十开工资,二曼的日子过得更苦了。她不肯离婚,说离婚了孩子就没爸了。技术员也不想离婚,别说他的衣服都是二曼又洗又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是他乡下亲戚来看个病买个化肥种子啥的,都是二曼照顾张罗,他离不开她。
有一年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事件。那时娱乐少,有个什么事件,虽然没有狗仔队,可是仍然传播得极快,够人们茶余饭后消费好多天的。大曼趁当军官的丈夫出差,和招待所的经理在家里好上了,被提前回家的军官发现了。军官抡着菜刀满院子追经理,把经理砍得满身是血,一时人人废了耕织,出门观战。人山人海之外,大曼面不改色,袅袅婷婷提着浴筐上浴池洗澡去了。
很快,大曼随丈夫转业去了南方,离开了白城。人们说,大曼就是有手腕,都那样儿了,她男人还是舍不得她。
秋分那天,我在早市上看见了二曼姐,她正弯腰在地上认认真真挑土豆。秋风刚起,金黄深褐的落叶漫天飞舞又静静落下,有一片很大的叶子落在二曼身上,她无知无觉。这么多年,她的衣服竟然还是灰不拉叽的颜色。
三十年的光阴过去,她还是从前受气的样子,就像一块棉布,除了褪色变旧些,也还是棉的质地。也许她一生也没有过亮色,就那么被父母兄弟姐妹和丈夫剥夺而不觉被剥夺,就那么心甘情愿身陷困苦的泥淖而不觉困苦,就那么一直在牺牲而不觉是牺牲。

摄影:朱知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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