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继苏轼之后的全能艺人,爱得刻骨铭心,穷得身无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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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成大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戏言,竟引出三首诗词经典。

那是南宋绍熙二年。

焕章阁学士杨万里,因为触怒孝宗,被降职远调。刚到福州的辛弃疾,面对盗贼作乱、府库空虚,正满脸愁苦。

而参知政事范成大,则已退休多年,在苏州石湖,享起了清福。

冬日,天降大雪,万籁俱寂。

范成大又在家中对酒当歌,宴饮作乐。

同坐席间的,正是他和杨万里、辛弃疾的共同好友,自号“白石道人”的姜夔[kuí]。

酒过三巡,范成大意犹未尽,举起酒杯,喊话姜夔:“都说你是大宋文坛,高质量的创作人。此情此景,何不填词助兴?”

姜夔微微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不出片刻,两首新词,一气呵成: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旧时月色》

月色依旧,笛声悠扬,却无伊人在身旁。

青春易老,年华逝去,只有梅花香如故。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苔枝缀玉》

篱角的梅花,静默于夕阳之下,宛若远嫁的王昭君,不堪边塞的风沙。

梅花高雅脱俗,本该藏于金屋,却伴着玉龙哀曲,被雨打风吹去。

“疏影”“暗香”皆为姜夔自度曲,源自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

范成大极为满意,反复吟诵之后,又让歌妓当场演唱,当真韵律十足,曼妙清亮。

一时高兴,他还做出一个决定,将最宠爱的婢女小红,赠给了姜夔。

果然很南宋,一言不合,就以红粉相送。

姜夔自是感激不尽。除夕之日,他辞别范成大,携小红归往湖州。

就在返程途中,他又有一篇经典问世: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过垂虹》

一叶扁舟,泛行水乡。

微风拂来,清波荡漾。

箫声婉转,歌声悠扬。

才子佳人,琴瑟和鸣。

这是一幅绝美的画卷。

从此,在“红袖添香夜读书”之外,姜夔又创造出一个名场面——“小红低唱我吹箫”,让后世无数文人,心驰神往,朝思暮想。

尽管他出走半生,此刻仍是平民。

公元1154年,姜夔出生于江西鄱阳。

九真姜氏,也曾显赫一时,蜀汉名将姜维,大唐贤相姜公辅,都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

只是到了南宋年间,家道日渐式微。

姜夔的父亲和祖父,虽然进士及第,有功名在身,却长期沉沦下僚,未能跻身权贵阶层。

十四岁时,父亲去世,姜夔便投奔长姐,与她相依为命,直至成年。

其间,他参加了四次科举考试,每次都名落孙山。

是运气欠佳,还是才华有限,亦或是名字笔画太多,占用了答题时间?

姜夔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前途渺茫,不如四处流浪。

在宋朝,文人游走的脚步,总会伴有香艳的插曲。

姜夔也不例外。

故事发生在合肥赤阑桥畔。

此时的姜夔,精于填词,善于谱曲,在文艺圈中早已享有盛名,颜值又正是当打之年,无论在哪里出现,都是人群中的焦点。

这不,一帘之隔的姐妹俩,只是因为多看了他一眼,从此再也没能忘掉他的容颜。

众人起坐喧哗、觥筹交错之际,姐姐弹起琵琶,妹妹拨动古筝,乐声似流水潺潺,又如春风拂面。

满堂宾客,无不击节称叹。

姜夔不禁侧首回望,只见姐妹俩轻妆淡抹,发髻蓬松,体态柔弱,风姿绰约,顿时惊为天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姜夔迅速坠入爱河,一段唯美浪漫之旅,由此开启。

只可惜,故事的终点,不遂人愿。

合肥虽好,也不能在温柔乡里终老。

对于姜夔来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缠绵悱恻,还有远方的功名大业。

他要继续交游,认识更多的人,寻求更大的提携。

图片源自《玉楼春》剧照

决心已下,姜夔只得忍痛,向心上人告别:

玉鞭重倚,却沉吟未上,又萦离思。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

西窗夜凉雨霁,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

——《解连环·玉鞭重倚》

几次扬起马鞭,总是踌躇不前。

西窗夜凉,雨过天晴,才得欢聚,为何又要分离?

何时重约?待花谢为期。

水边驿站,烛光时隐时现。

往昔双栖双飞的画面,仿佛近在眼前。

如今皓月当空,只剩你孤枕难眠。

分别时痛,相思更痛。

姜夔后半生,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为她写诗,为她填词,以至于他存世的作品中,有四分之一的内容,都与合肥往事有关:

淮南好。甚时重到”,合肥好,何时才能重到?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一弯冷月,映照千山。伊人归去,无人相伴。一种相思,两处孤单。

对于未来,他信心满满,认为功成名就之日,必是再来相见之时:

未老刘郎定重到,烦君说与故人知”。嗯,请替我转告,刘郎未老,一定重到。

但比时间更残酷的,是惨淡的现实。

卫娘何在,宋玉归来”。十年后,姜夔路经合肥,寻遍全城,也没有找到故人的踪影。

转眼间,昔日名扬文坛的青葱少年,已然双鬓花白,尽管四处奔走,多方努力,却入仕无门,一事无成。

当初意气飞扬,如今惟余凄凉。自顾不暇的人,就不配拥有爱情。

海誓山盟,终是一场空。万般相思,也只能藏于心中: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相思无尽头,恰似淝水向东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离别太久,悲伤已被时光遗忘。

可又是谁,让我忍不住朝思暮想?

1185年,时任吏部郎中的杨万里,一口气向宰相王淮,举荐了60名学者、贤人、廉吏,首为理学家朱熹,次为史学家袁枢,排在第十三位的,则是诗人萧德藻。

萧德藻任湖北参议时,姜夔曾以故人之子的身份,前来拜会。

在南宋主流生活圈,最有分量的见面礼,不是绫罗绸缎,也不是名酒名烟,而是原创的诗词歌赋、书信文卷。

姜夔自然不会落入俗套,刚进萧府大门,便呈上一首新作。

没有想到的是,萧德藻竟给了他“一键三连”,让姜夔的生活,有了质的改变。

萧德藻先是惊呼:“学诗数十年,始得一友”,为了姜夔,不惜得罪半生故旧。

后又客串起“月老”,将侄女许配给姜夔,主动把两人的关系,由世交提升为至亲。

不仅如此,他还不遗余力,到处推荐姜夔,逢人就说,见人就夸。

第二年,萧德藻改任乌程县令,举家迁往湖州,姜夔以侄女婿的身份随行。

路过杭州时,他特意带上姜夔,去拜见杨万里。

读完姜夔的诗词,杨万里如获至宝,认为他的风格,酷似唐朝诗人陆龟蒙,并将他和张镃[zī]一起,视为尤袤、范成大、陆游的接班人:

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

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

——《进退格寄张功父姜尧章》

甚至,他还觉得自身水平有限,不能为姜夔的成长与发展,提供更多的资源。

于是,他又修书一封,把他推荐给了闲居石湖的范成大:

袖诗东来谒老夫,惭无高价当璠璵。

翻然却买松江艇,径去苏州参石湖。

——《送姜夔尧章谒石湖先生》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姜夔带着这封推荐信,在石湖住了一月有余。

范成大每天与他把酒言欢,谈词论曲,直言姜夔高雅脱俗,仿佛是从魏晋年间走来的人物。

待《暗香》与《疏影》写成,他还以小红相赠。

不得不说,这些文坛大佬,确实可爱至极,对晚辈的关爱与提携,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办不到。

也正因为如此,当范成大辞世时,姜夔才会悲痛万分,特意写下悼诗三首,追忆往昔光景,缅怀良师挚友:

雪里评诗句,梅边按乐章。

沉思酒杯落,天阔意茫茫。

——《悼石湖三首(节选)》

1193年,姜夔在杭州结识张鉴。

张家是名门望族,家世显赫,财力丰厚。

张鉴的曾祖父张俊,是与岳飞齐名的“中兴四将”之一。

与姜夔一起,被杨万里写进诗里的张镃,正是张鉴同父异母的哥哥。

张氏兄弟,对落魄潦倒的姜夔,一直关照有加。

特别是萧德藻前往陕西,投奔在池阳做官的侄子之后,姜夔无法在湖州立足,只好赶到杭州,寄居于张府。

张鉴不仅割出良田,专门供养姜夔,甚至主动提出,要为他捐资买官。

姜夔当然辞谢不受。

有了好友的热心接济,姜夔凄凉的晚景中,总算有了一抹亮色。

十年相处,情甚骨肉”,无论是游山玩水,还是宴饮聚会,张鉴都会约上姜夔,一起煮酒望月,赏花听雪:

十亩梅花作雪飞。冷香下、携手多时。两年不到断桥西。长笛为予吹。

人妒垂杨绿,春风为、染作仙衣。垂杨却又妒腰肢。近前舞丝丝。

——《莺声绕红楼·十亩梅花作雪飞》

美人妒忌杨柳,有春风为其染绿。

杨柳却羡慕美人的腰肢,婀娜纤细,摇曳生姿。

当时,宋廷南渡后,许多乐曲遗失。

出于一个音乐人的职业自觉,姜夔先后向朝廷进献《大乐议》《琴瑟考古图》和《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以期“补正庙乐”,对雅乐进行修订和完善。

他也得以在近知天命之年,破格获得礼部允许,以布衣之身参加进士考试。

遗憾的是,他再次铩羽而归。

自此,姜夔彻底与仕途绝缘。

随着年岁增长,他日渐消沉,不想丝竹乱耳,也不愿醉酒伤身,连张鉴的多次邀约,都婉言谢绝。

虽然生活热情锐减,但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却丝毫未变。

1205年,力主抗金的辛弃疾,在镇江知府任上,写下千古名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留下“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慷慨悲壮之语。

与辛弃疾有过多次唱和的姜夔,再次和词一首,以刘备、孙权、诸葛孔明等前人之事,颂扬稼轩的文才武略,抒写自己的家国情怀:

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穴来去。使君心在,苍崖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

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

山川故国依旧,不见当年风流人物。

您有心归隐,却应朝廷之召,统领三军。

如孔明在世,定能顺应民心,挥师北进,马到功成。

嘉泰年间,张鉴逝世,姜夔伤心不已,痛声疾呼:“宾主如某与平甫者有几?

是啊,客居杭州十年,宾主处成了兄弟,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及?

一年后,又逢杭州大火,毁尽姜夔的藏书和住所,让原本就不宽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好在饱受岁月摧残的姜夔,内心已经变得无比强大:

说与依依王谢燕,应有凉风时节。越只青山,吴惟芳草,万古皆沉灭

徘徊于王谢堂前的燕子,不必恋恋不舍,秋风总会来临。富贵皆云烟,万古皆沉灭,区区茅屋,何足挂牵。

再后来,张镃身陷暗杀太师韩侂胄[tuō zhòu]事件,被朝廷治罪。

姜夔在杭州的生活,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为求生计,他不得不以花甲之龄,辗转于金陵、扬州等地。直至终老,这般窘迫的境况,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1221年,六十八岁的姜夔病逝,家中甚至无钱办理后事。

还是在嘉定十年状元、镇东军签判吴潜的资助下,姜夔才得以安葬于钱塘。

一代词曲大家,晚景竟凄凉至此,着实可惜、可叹。

图片源自《玉楼春》剧照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1176年,青年姜夔,初至扬州。

日暮时分,雪后放晴,四顾萧条,号角悲吟。

目睹扬州城沧桑巨变,一时感慨万千,他便自创词曲,感今怀古,是为《扬州慢·淮左名都》。

这是姜夔的代表作,也是宋词的代表作,享誉文坛,传唱千年。

最高端的作品,往往都以最朴素的方式呈现。

在这首词中,姜夔大量运用对比和反衬,看似简单,却最能冲击视觉,震撼人心。

昔日春风十里,莺歌燕啼;如今人烟荒芜,野草丛生。

二十四桥仍在,明月依旧;只是月色凄冷,处处沉寂无声。

桥边红药,年年绽放;却如陆游笔下幽梅,寂寞开无主。

即便风流杜牧,重临扬州城,面对这破败之景,也写不出往日的款款深情。

竹西佳处”“春风十里”“豆蔻词工”“青楼梦好”,皆源自晚唐杜牧。

杜牧之于扬州,就如同苏轼之于黄州,人与城相互成就,密不可分,甚至提及这座城,就会想到这个人。

在《扬州慢》中,姜夔化杜诗入词,既可点题,又很应景,还能翻陈出新,实属经典。

青出于蓝,却不逊于蓝。

弱冠之年的姜夔,刚刚踏入文坛,就能写出此等佳作,其天赋和功力,可见一斑。

后人常将他与辛弃疾并论,且有“白石脱胎稼轩”之说。

但两个人还是有明显区别。

姜夔的作品,以咏物、记游、抒情居多,虽有“徘徊望神州,沈叹英雄寡”“问谁记、六朝歌舞”“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jué]”等心系家国之语,

但与“男儿到死心如铁”的辛弃疾相比,他明显缺乏一股英雄气,只有悲凉,没有悲壮。

这种差别,与作者才华无关,和个人经历相干。

辛弃疾既是文臣,也是武将,出得朝堂,上得战场。

姜夔只是一介书生,毕生都在江湖之远,经历单调,所见有限。

他无法指点江山,慷慨激昂,只能怀古伤今,借景抒情。

不能再苛求更多。

对此,清代大儒刘熙载,早有定论:

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才子、豪杰,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

一个是才子之词,一个是豪杰之词,只有风格不同,没有好坏之分。

姜夔的词注重抒写心境,追求清空骚雅,被奉为雅词典范,对南宋吴英、张炎、蒋捷等人,影响颇深。

及至后世,仍有不少文人、学者,对其推崇备至:

词至南宋始极其工,姜尧章氏最为杰出。词莫善于姜夔。

——清·朱彝尊

词家之有姜白石,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

——清·宋翔风

他在文坛自成一派,在乐坛更是成就斐然。

宋词流传至今,大多只有文字,曲谱早已失传。

姜夔的《白石道人歌曲》,却是载有乐谱的文集,词曲双全,被视为“音乐史上的稀世珍宝”。

他是唯一保存有唐宋乐谱文本的音乐家,为古典文化和音乐的传承,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正是因为有了姜夔的存在,今天的我们,才能有幸听到,数百年前的天籁之音。

姜夔还是著名的书法家,字体颇有魏、晋古风,运笔道劲,波澜老成。所著《续书谱》一卷,是南宋书论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学术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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