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的乱来(孙甘露)

在那本译名为《见证》的传记里,执笔者伏尔科夫在有关肖斯塔科维奇担惊受怕的记述之外,回忆了时任彼得堡音乐学院院长的格拉祖诺夫的一则轶事;说是若有人找,碰巧这位著有感人至深的小提琴协奏曲的大师不在办公室,打开窗户瞧瞧大街上哪儿围着人看打架的,人群里一定有他的身影。《乱来》里的毛尖,亦有此一好,她对街头巷尾的关注,丝毫不逊于她对电影的研究。说起来,摄影机对准的也不外乎乱糟糟的街头巷尾。

  写毛尖很难,研究身世跟不上她那些挖电影的论文,模仿文风学不来她犀利泼辣的杂文时评,给她作序简直是自取其辱。好在这本“乱来”的书,我粗略知道些内中事物的出处,便就手说说它是怎么乱的。

  好多年前的某个酷暑,中午时分,上师大通往食堂的水泥路上,走来一群冒汗的教授,陈子善、罗岗、倪文尖、雷启立,以及编外的王为松,华师大的精英半数在场。开的什么会我已经完全忘记,那是初识毛尖,今天这个学生模样的老师兼家长,彼时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学生,她在尚未回归的香港研究早期黑白电影,和她后来印在陆公子《万象》上的文字彼此般配,在一个素净的黑白世界里行走,虽然那是一个时常颠倒黑白的世界。

  这本《乱来》所涉及的事物要黑白分明得多,也可笑得多;不是因为分明而可笑,而是因为太过分明而可笑。而那些最可笑的人物,多半都由她的朋友出演,这可以视为爱电影的衍生物,朋友们藉此获得了比现实生活更加戏剧性的人生,他们甚至希望自己就有过那样电影式的遭遇,以此和这个绚烂的时代保持平衡。

  本书中,毛尖选取的视角有时候是小区保安式的,她从门房或者某户人家的窗口观察保姆、陆公子、沈爷、宝爷以及宝爷的变体——大宝和小宝;白话叫做她借小区保安的立场观察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兵荒马乱”和后面的“鸡飞狗跳”的描述出自木心的《上海在哪里》),她的立场是平民的,场景通常是喜剧性的,结局多少是悲凉的,你可以感觉到,那双打字的手是愤怒的。这是我们爱毛尖的原因,她为我们代言,说出我们的喜怒哀乐,说出我们这些介乎保安和保姆之间的老百姓的基本处境,说出在通风很差的大楼里用MSN聊天的族群是否真的得以脱离这个“鸡飞狗跳”的世界。

  当然,在本书更多的文章里,毛尖是个大学老师,就是出席了境内外大量学术会议,同时被部分学生认为是花钱雇来陪伴他们度过上班挣钱前最后时光的那类人。她以历史研究的兴致打量在社会缝隙里喘息的街谈巷议,在冠冕堂皇的高头讲章里发现荒谬可笑之处;她深入浅出地为“张爱玲”运动去魅,同时在普罗大众的辛苦生活里发现简单淳朴之美;她的趣味保证她在影史中勾画出人所未见的线索,并且从不故作高深;她惯常从日常所见着手,见证当下生活中滋生的写作及其价值。她将诗情画意藏匿于谐谑调侃之中,仿佛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完全无动于衷。

  毛尖的文章为随笔写作做出了别开生面的示范,在老朽和幼齿,滥情和冷漠,故作高深和不知所云间提供了感性的道路,在奢谈鲁迅和奢谈时尚之间接触生动坚硬的现实,为活生生的此刻留影,并且梳理出“明日帝国”的夕照。

  毛尖是个天才率性的作家,知人论世通达晓畅,她风趣的文字甚至使她谈论的世界看上去比实际上要有趣得多,借她的“乱说”我们稍稍厘清杂乱的思绪,藉此在“小团圆”中遥想所谓的“倾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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