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缑城️】(2) 东门酒厂
三婶没有固定摊位,但让人感觉到她的摊位无所不在,从黎明到夜晚,满城都是……
——《一个人的缑城》
东 门 酒 厂
文 / 摄 顾方强
东门酒厂里那根小时爬过,把大人吓得半死,也被揍得半死的烟囱还在,夺目地立在城中央。
年前,瞥见蓝天下高耸着的烟囱,溜进厂里,冷不防被呼呼响窜出的两条猛犬狂追,人急跳墙,最后被追进七石缸里方始摆脱。套近乎叫上红光满面的门卫师傅一起,稳稳地在酒香弥漫的厂区边听边摄。
红光满面的门卫师傅,是在一九九二年改制时留下来的酿酒师。不过真正的酿酒把作大老师,是来自东门三坊墙弄柏屏黄氏家族的黄之文师傅。黄师傅十三四岁就进厂做学徒,酿了六十多年的酒,也养成了如醇酒般宽厚的性情,面容清瘦平和如幽兰,说话不急不缓如微风徐来,走路也是不疾不徐,日常穿着洗得发白的解放鞋与中山装,看上去虽清清淡淡的,但始终有一夫当关的神情在隐约。要是小城有酒魂的话,应该就是这副不显山不露水浮世清欢的模样了。酿了大半生的酒,酒未老,人已暮。
东门酒厂,是在一九五五年的公私合营运动中,由散落在小城内外的十多家酿酒作坊,合并组建的地方国营酒厂的总厂所在地,真正的百年老厂。
东门酒厂酿造的黄酒,是浙派两类黄酒中的宁式酒,另一类就是大名鼎鼎的绍兴酿造的绍式酒。酿造工艺最大的区別在于,宁式酒在发酵过程中,要加入一种称作辣蓼的野生植物为主要原料制成的酒曲。印象中直到七八十年代,辣蓼还成片地生长于田岸头、池塘边 、沟渠等湿地避阳处,在每年的阴历八月,会开出状如麦穗的花来,粉红色的花于昏暗处迎风点头顾盼,尤显娇艳。这酒曲小城里的人把它称为白药。酿造时这白药加多加少,加后何时翻耙,成为整缸酒好坏的关键,犹如铸剑师在经过千锤百炼后,对坯剑进行淬火的时刻,成败在此一举。缑城人把黄酒称作老酒,加个鸡蛋就成当时人们眼中上好的补身子的珍品了。白酒称作烧酒,因烧酒性烈,也形象地被叫作枪毙烧。
纯粮酿造的原酒,酿造火候把握不准或保管不当,味道就会变酸,这就蚀了老本了,缑城里因此有句形容一不做二不休的俗语,叫做“好么做酒坏么做醋”。小城里的人们在二难取舍要做决断时,尤其是赌徒甩出最后本钿想翻本时,最喜欢用这句话来壮胆了,一边厉声断喝一边孤注一掷,但结局通常都是唉声叹气地出局。
七八十年代,东门酒厂的酒几乎没有瓶装的,而且还要凭票才能供应,鲜见有人整埕地往家里买,一般都是差小孩提瓶去小店购买。小店将酒埕启封后,用沙袋压口以免漏了酒气,以不同度量的提勾为单位出售。逢年过节或者操办红白喜事,用东门老酒来招待客人,是一件非常讲得出场的事,即便菜肴差了点,也足以一俊遮百丑了。在东门酒厂工作,更是一份体面的职业。
酿好的东门酒,一如小城生生不息的人们,无论是容身于酒埕还是酒甏亦或是酒窑,皆静默如山地积聚着奔腾如河的力量,也无论你身处江湖之远或高堂之上,皆如气吞万里山河威猛如虎的大将军,于浮世中稳坐中帐不迎不拒。
与千百座小城一样,有酒当然就有高阳之徒,其中总有那么几个人以及他们的酒事,鲜活在人们的记忆中,成为小城的一部分。
三叔,就是这样一个人!
三叔不是我的三叔,也不是城里谁的三叔,人们叫他三叔,是因为他住在三层楼里,这三层楼就在水角凌路上的水井头旁,其实就是独间头独层楼的小瓦房。因房小床窄,三婶睡床上,三叔睡床顶,床下呢,猪睡!他们竟然在床下养着猪,以补贴家用!人们据此,先是戏称,后尊称他为三叔。
当时生活的艰辛由此可见一斑,但几乎从未见过二老有过自卑与愁眉苦脸的样子,尤其是三婶,身材矮小,常年挑着差不多齐身高的长桶篮,加工卖些四季应季食品,风雨无阻地上街挑卖零食。她的葱烤海蛳很好吃,剪尾可直接吸吮的一分一盅,未剪尾的一分两盅。我们当然是买一分两盅的,凡是能插得下蛳尾的桌缝、门缝、防风扣、铅笔刀等地方,到处都留下我们扳蛳尾的痕迹。置身于近乎辛酸的艰辛生活,三婶满是皱纹的脸上,却一天到晚总是笑容可掬的样子,是母亲对儿女的那种慈祥欣慰的笑。
三婶没有固定摊位,但让人感觉到她的摊位无所不在,满城都是。三叔就不一样了,除了上班的地方,就像钉子似的钉在“三层楼”的小檐阶下喝酒,其它地方几乎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三叔一开始打零工,后来在一家社队办厂做着力气活,加上家里发生变故,就常喝酒解困、解惑,逐渐喝酒成瘾。到后来,甚至长年到头都不吃饭了,光喝酒。
逐渐,三叔喝酒的时间也是没了个定数,早、中、晚、夜随时开喝,一喝数小时。开喝时,放一把骨排凳在檐阶下当桌子,躬身坐在小矮凳上,双肘支腿,垂腕提筷,瞪着一双血渍滴红的眼睛打量着路人,永远是一杯一碟一人的酒局。
三叔对待杯中物,犹如久别重逢的老友,每喝一口都似在对话,总是先整整身形,缓缓地把酒请到鼻下,深嗅一口重重地呼岀一口浊气后,再定定神,尖起嘴猛地啜上一小口,随着锁眉、眯眼、缩脖等动作一一展开,全身心做好开怀迎抱的准备,才会将口中酒翻滚几下,伸脖紧喉着给吞咽下去,紧接着凝神抿嘴屏气好一会儿,才会死去活来地将口中酒气长舒着给吐出来,如此这般才算是喝好了一口酒。
三叔下酒的菜通常只有一碟,虽只一碟,每次夹菜,都会郑重其事地先将筷子在凳子上别别齐,然后不停地将碟中菜反复拨拉整齐,再夹菜送进口中。无论荤素与多少,皆能吃出别样的满足感来,即使下酒菜只一碟蚕豆芽,也必定是一粒一口酒,决不胡乱多吃一粒,即便是吃一粒蚕豆芽,也是鼓起面颊鼓左嚼右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大口嚼肉呢。荤菜一般就臭虾烂鱼之类小海鲜,即便是一只红钳蟹脚,也要含在嘴里下过三口酒后,才会依依不舍地吐出壳来,要是让三叔有个蹄膀啃着下酒,不知会吃出怎样的气势来。
三叔喝酒,不同于往死命里喝的酒疯子,从不多喝,也不喝高。以前向往钟鸣鼎食生活的时候,以为酒量大的高堂之上的人,才配称得上酒仙。后来顿悟,象三叔这样,细细地对待每一餐、每一杯、每一口,把全部艰辛全部心酸全部苦闷,不事矫情地揉入其中,无异于小城酒仙,从不喝酒从不干涉的三婶也应算一个!
到了自己也可端杯上桌的年龄,新的酒种啤酒出场了。当初买啤酒是盛塑料袋带回的,也有自带热水瓶、烧水壶、钢精锅等家什去购买的。随着啤酒的登场,各种牌子各种式样的酒,尤其是各路人马的各种酒局,也逐渐的多了起来。不喝,它随你,喝了,你随它,鲜有没当过几回醉鬼的人。
八十年代初,大学没考进,当兵没检进,进厂没路道,又没梁山泊可投。幸好青春年少也不知愁为何物,就拜老师头学拳脚,拉帮结派准备做老本走江湖了。
做老本的你不会喝酒,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会点拳脚功夫。当初练拳脚的人,喜好穿肥大的灯笼裤,腰扎功夫带在大街上招摇,这功夫带是用丈许的府绸缠绕而成。话说有回在西门帮阿良家喝酒,喝到下半堂,阿良晃里晃荡地去小便,许久不见其归席,顺窗户看他抱着一棵小树不撒手,也不理会他,大家依旧山呼海啸地胡吃海喝,不久动雷轰轰响、龙光闪电闪不停。怕他被雷给劈了,出去牵他回来,却是牵不动,你道为何?系裤子时,不胜酒力的他,用功夫带把自己与小树系捆在一起了,这哪里还走得脱!类似这样喝得洋相筒掼背脊的笑话,在小城里数不胜数。
当初意气风发一起喝酒的人,大多是身怀才华与抱负的人,有的厚积飞天已成人中翘楚。但还有不少人,无论怎样认真努力地生活,总被接踵而至的磕磕绊绊紧紧缚在一起,余生都被困着脱身不得,或在风起云生之时,被无法预知的变故甩到岸上,徒看眼前百舸竞流束手无策。偶尔小聚借酒壮志凌云一番后,终究是复归沉寂,布衣蔬食背后的真相,是无力奋争的无奈与心酸,令人唏嘘不已!
时过境迁,小城几乎什么都变了,或好或坏,唯这东门酒厂,似乎什么都未曾改变,不好也不坏,在繁华的城中央,兀自劳作生息。古法老酒刚酿出时,听说是暗绿色的,因此有灯红酒绿一说。灯红酒绿中,要酿出美酒飘香的生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时光如酒,
我们人人都是酿酒师!
编辑 I 西湖雨
审核 I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 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