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青岁月(13)

1983年8月13日,大连残疾青年协会成立了。社会履历空白的我,成了有组织的人。残青协会给了我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填表,第一次春游,第一次看海,第一次作品变成铅字,第一次得到组织给的生日祝福,第一次参加笔会,第一次有了文学老师。在协会里我交到了相知一生的朋友。残青协会给了我梦想和追求,给了我做人的尊严和成功的欢乐。我人生理想的根在这里。

残青歌手韩秀云

据说任何两个陌生人都可以通过“亲友的亲友”这种关系建立起联系,任何两个人最多只需通过五个人左右“搭桥”,就能联系起来。    

我和秀云相识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是通过不同的途径认识了她。

我下岗后被分在一个单位挂靠,每月去领一次生活费。秀云的哥哥也是每月都来给他的大舅子领钱,我们总见面就闲聊起来。我觉得他很善良,对残疾的大舅子这么好。听说他们家人为了他大舅子的将来存了一笔钱,每人每月都要出一份。他说因为他自己的妹妹也是残疾人,所以理解残疾人。他很自豪地说他妹妹叫秀云是残青会员,是强音艺术团的歌唱演员。

我在当时繁华的天津街乱摆地摊,有时摆到了忠记鞋店的门口,里面有一个售货员经常出来找我说话。后来我参加一个征文活动,在颁奖的时候,我看见她领着儿子来了。她把儿子介绍给我。她儿子叫小伟,是个盲人,多才多艺,是强音艺术团乐队的贝斯手。我那时正喜欢曼陀林音乐,他说他家有各种音乐的磁带,还有高级音响,让我到他家去听。我去他家了,胜利桥北一个破败的日本小楼,楼梯又陡又窄,楼板破碎松动。

小伟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进退自如。他自己洗衣服,还能自己晒出去,自己把脏水端出去倒掉。小伟的妈妈说他生活上完全自理。在他家我不但听了曼陀林,还喜欢上了他介绍的排箫。就这样我常常去他家里听音乐。我向他打听了秀云这个人,他们总在一起排练演出。

直接和秀云见面是以后的事情。我们都参加了为残青举办的无线电维修班的学习,就在老虎滩残联的大楼里。一见面我就喊她“一家子”因为我们都姓韩,而且我早已经熟悉她了,说个“久仰”还真不是客套。那时她风华正茂,干净漂亮,坐在轮椅上也有女神的风采。

那天一起学习的人里有几个好斗的小子,在课间休息时不知为什么事打起来了。吃亏的那位从社会上叫来几个人为自己出气。那天中午老师都不在,教室里只有我们几个残疾人。那几个人闯进屋里点名要揍那个小子,残疾人怎么能打得过呢。这时我干了一件一生都梦想要干的事――见义勇为。我对那些人说:“他不在屋里,你们出去找找吧。”他们刚转身出去,我就把教室的门从里面锁上了。那些小痞子发现上当了,就猛烈地砸门。木头的做的门啊,凶悍的家伙一脚就能踹开。我隔着门和他们说:“那个找你们来的人,一定没说要你们来打残疾人,如果说了,你们肯定不会干的,这事传出去不好听,说你们欺负弱小无能的人。武松打虎,打的是活老虎才是英雄。你们有本事就去打活的,别在这里打死的,太掉价了。”他们也觉得闹下去没意思,真的把门弄坏了,还得赔。我又说:“把残疾人打坏了更不合算,他本来就不健康,进了医院就不会出来了,下半辈子得让你们养活。”他们更是斗志全无,不了了之,走了。我们这里惊魂稍定,秀云就过来表示钦佩之情。我开玩笑说,要是你出手,哪里用着我这么费事,拿出你的美色,笑咪咪地说几句,那几个小子还不得屁滚尿流啊?

听说她在家里不出门的时候,也和出门一样,早早起床,收拾干净做完家务以后,就描眉毛画指甲,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后来我一直和秀云有电话联系,她把我当成了知已,有什么话都对我说。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小伟,他们已经很亲热了。她告诉我小伟的妈妈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他们只能做地下工作。我祝福他们能有个美好的未来。

小伟的妈妈也和我说她儿子的事。她说那女孩是截瘫,下半身都没有知觉,这样的人怎么能结婚?再说两个都是残疾人,怎么生活,谁照顾谁?她说如果真要找残疾人,那怕像你这样能自理的也好啊。说话时眼睛看着我,好像有所期待。我从此不再去她家了。

秀云和小伟一直相爱着。他们在一起工作,很多事都能瞒着老人,只要不提结婚二字,他们似乎可以天长地久。这些喜悦这些浪漫,秀云常常讲给我听。那时我家的电话在父母的屋子里,她打来的电话一聊就是很长时间,我常常是一边看着父母的白眼(嫌我占线),一边听着她甜蜜的絮语。

然后,事情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小伟会按摩,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去广州给运动队作保健队医。那时候到南方去就意味着能挣到大钱,这样小伟就不必依赖家庭,也就脱离了家庭的束缚,他们俩就可以在广州自由地生活了。

她兴奋地等着小伟接她南下。电话里她给我憧憬着远方,描绘着未来。不知为什么,这一天迟迟不来。小伟回来过几次,但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带她走。渐渐地,她有了一些疑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还不知道?她和我的谈话里有了焦虑和幽怨,然后是悲伤。然后她知道了,小伟不会来接她了,他在那边有了爱人。她的电话我都害怕接了,她的忧伤如江似海,滔滔不尽,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怎样让她好受些。

有段时间没有她的音信了,听说她患了抑郁症。

又很久没有她的电话了,听说她因肺病住院了。

平时都是她主动打电话找我,我却很少给她打。因为她是那样健谈,一个电话要谈几个小时,我总觉得没准备好那么些时间。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我出不去,她的妈妈老了,不能推着她到处走了,她也好久没出门了。

后来我们在网上加了友,谈话就方便多了,她想说的话可以留言,我们常常说一些有趣的话题。我们都归属沙河口区,残联给残疾人进行无障碍改造的时候,我先做完,然后给她做。她让她姐姐来我家看了改造的效果,然后她家开始干的时候有了借鉴,就比我家的好。

她兴奋地告诉我,门前有了坡道,她可以坐轮椅自己出门了。夏天的时候,她可以在晚饭后出门散步。她可以自己去逛商场,因为住在坡上,她去的时候自己用轮椅滑下坡,回来时打出租。我觉得有了无障碍,她像有了翅膀,似乎比我更有活力。她甚至和我说,她要去旅游,去见一下自己喜爱的明星,她正做这方面的准备。她的抑郁症似乎好了,对生活有了热情。她说她现在要为妈妈操心了,她妈妈也有抑郁症,病重时不肯吃饭,有时她要陪妈妈去住院。她也说自己的病,这个病好了那个病又来了。总之,和小伟那事之后,她就没健康过。

最后那次她漫不经心地说小便带血,说她常年用导尿管,常常尿路感染,这种情况常有发生。我劝她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别引起大毛病。然后,好久没有她的信息,我以为她是去医院了。然后还是很久没有音信,我又以为她妈妈的病犯了,她陪妈妈住院了。有时忍不住给她挂个电话,她的手机总是挂不通,她的家里总是没人接。

我一直没往坏处想,以为和往常一样,没事不打扰,有事才联系,什么时候回回头,大家都在。可是这一次她不在,她永远不在了。

我知道她的死讯是半年以后,我和认识她的朋友联系时都要问一下秀云近况,有人告诉我她去世了。我再问详细情况,没人知道。

一年了,我的手机换了,她的电话号我没有保存。我以为一切都成了回忆。

我万万想不到,秀云的妈妈来找我了。

我曾告诉秀云我的住处在刘家桥,她说她妈妈的单位就在附近。可能她对妈妈说过,老妈妈就一个人找来了。我已经不在原处住了,搬出了一里地以外。她见人就打听一个开残疾人车的姑娘,人家问她那姑娘是哪个单位的,她说是纸箱厂的。其实我既不是纸箱厂的,中风后也不开车了,而且年纪也比姑娘老。有人给她指了一个地方,在周水前的东特小区。她就找去了,果然窗外有一辆残疾人车,她敲开了这家的门,出来的不是我。她说你不是韩怡,我要找韩怡。万幸那个人却认识我,给她指了来我家的路,她居然找到了。她敲门的时候我在厕所里,我大声喊:“我在厕所里,等一会儿。”可是她耳朵背,没听到,只是不甘心地敲门。看见窗外没有残疾人车,她有些疑惑是不是找错了。邻居听到了,告诉她,人在家,等一会儿。我见到她时,没认出来,她说是秀云的妈妈,我们顿时热泪盈眶地相认了。

她说秀云走了一年多了,她的日子是在泪水中度过的。秀云得的是膀胱癌,住了七次院,有五次是在我家附近的中心医院,如果我知道,我会去看她的,可她一声不响地走了。每次去她的空间凭吊,看着那无人来往的遗迹,总觉得生命的无常。她的妈妈没有了她,生活苦不堪言,孤单,寂寞,恐惧,无依无靠,没有人说话。她哭诉了一会儿,感觉好一点了,我又把她逗笑了。我说下一次找不到我,你就去派出所查。她说派出所远,我说打110,然后装傻说找不到家了,让他们开车送你来,反正他们不能把你傻老太太扔在街上不管。她笑了。她说从秀云走后,她没笑过。我要给她倒水,她不让,我要留她吃饭,她就起身告别了。

她冒着严寒,找了四个小时,就为了找一个能听懂她的人,听她讲讲女儿的事情。我请她在天气好的时候,过来坐坐,说说秀云。

我原来有个谬论,认为残疾人不要活过五十岁,我觉得五十岁后,体力下降,百病上身,活得太艰难。秀云就是没活过五十岁走了。她妈妈说:“她先走了,她得好了,不遭罪了,可是我呢,我怎么活?她不该把我扔下啊。”我知道了自己的自私和卑劣。有父母的人没有死的权利,再艰难也要把父母送走再死,不要把绝望的父母孤零零地丢在身后。

只顾得陪她难过了,忘记了留下她的电话。我在网上查了一些养老院和托老所的信息,只好等她下次来时再告诉她。

我会像女儿一样陪她说话。

(写于2012年12月)

天空没有你的痕迹

朋友韩秀云已经离世四年了,她的QQ号还在我的好友里,有时去她的空间看看,凭吊一番。那里有她的照片和她的文字,最后一篇是留给母亲的祝福。很遗憾,她没有留下多少文字,别人也无法知道她的故事了。

有了她的教训,我就努力在空间里写字,想在世间多留一些痕迹。
       今天我忽然发现,她的QQ签名有变化,我吓了一跳,赶紧去看了看,只有QQ号没变,其他什么都变了。她的空间进不去了,昵称居然改成“南京秦淮区酒店妹子陪睡”,简直是对她人格的污辱啊。怎么会这样呢?我猜想一定是她被盗号了,而她已经去世,没人申诉,所以她的号被妓女拿来招客了。

我惊恐之际,想到了自己的空间,也许在我离世后也会是如此下场,我的文字也可能就这样无影无踪随风而去。那么我还如此热情地写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生说到底就是一场虚无,再用心的行走,脚印也会被时间湮灭。这道理猫懂,猪也懂,它们该吃吃,该睡睡,无忧无虑。但是我不行,我想活得和它们不一样。
       记得这样一句话,“天空没有痕迹,可我已经飞过。”其实有没有痕迹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要飞过。在我有生命的时候,必须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飞,只有这样我才是活的,只有这样活着才有乐趣。没人鼓掌,也要优雅地谢幕,只为尊重天地间仅有的一个自己,尊重自己仅有的一次生命。
       孙大圣在如来的指缝里撒了泡尿,做为“大圣到此一游”的记号。我也想写几个字表示一下“某某人间一游”,这泡尿撒在哪里好呢?
       QQ号用途很多,可以用来犯罪或买卖,所以盗号猖獗。也许博客要比QQ空间安全一些,不是名博,盗号也没多大意思吧。
       启功老人自撰墓志铭,坦然写下“身与名,一齐臭”,这种豁达的胸怀不是我等俗类所能企及的,倘使死后被坏人盗用名义,污了清白,我还是会非常非常难受的。
       呜呼,秀云,我只能把你的QQ号从好友里删了,不舍,但爱莫能助。尽管天空已经没有了你的痕迹,但是你的歌声还在。

(写于2015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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