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杰:家 史

黄堡文化研究 第374期

家  史

张万杰


腰房里老屋

据传,我的先祖大约于六百年前,从山西洪桐县大槐树下迁徙到耀州演池乡阳山凹村,后又迁避难村。避难村东岭有先祖古冢。到高祖父这辈,从避难村迁往王家河南雷村。高祖父、高祖母辞世后就葬于南雷那坡,1986年因修高速公路坟墓又迁马家渠祖茔。高祖父有四个儿子,他的三儿子,是我的曾祖父。生卒年不详,葬于南咀。曾祖父有三儿,大儿名张帮,就是我的祖父,二儿幼年夭折,三儿十七岁外出未归,下落不明。

祖父名张帮,生于1876年3月8日,卒于1921年农历10月21日。终生育有两儿,即父亲和叔父。祖父出生在清朝光绪二年,那时,国家四分五裂,民族灾难深重。祖父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把一个好端端的家败的精光,家里仅剩一口铁锅,祖父执意要卖,祖母坚决不肯,拉扯之中,和祖母闹僵。祖母无依无靠,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带着我的父亲、叔父,投靠娘家,住在南咀。叔父不到一岁,父亲八岁。由于祖母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只好把父亲送屽村腰房里老姨家寄养。

和祖母闹翻后,祖父孑然一身,栖居南雷。最后沿村乞讨,无奈,冻死于前原附近田野,时年45岁。

父亲的童年是不幸的。遇上个兵慌马乱的年代,逢上个不务正业的父亲,因生计所迫,八岁和亲生母亲分离,寄人篱下,命运多舛。经历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

我的老姨,也就是父亲的亲姨。是个殷实的中等家庭。标准的清朝四合院建筑,青砖灰瓦,雕梁画栋,门前有百年古槐,旁边有碾盘、拴马桩。家里耕种80多亩土地,父亲尽管只有八岁,干活儿完全胜过大人。白天担水、打柴、烧火、做饭,雨天套牲口磨面。那时,父亲的个子还没有木箱高,罗面时脚下垫上两块青砖。老黄牛戴上“暗眼”,在不知疲倦的奔走,一圈又一圈,石磨发出“嚯嚯嚯”似闷雷般的响声,父亲一边“得乞、得乞”吆喝着老黄牛,一边“咣咣、咣咣”吃力的罗面。难熬的岁月,那是出头之日。

隆冬的夜晚是那样的慢长。老姨支起纺车,旁边点着萤火虫似的煤油灯,纺车“翁儿、翁儿”单调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直发慌。

老姨为一家人的穿戴,纺棉花常常到深夜鸡叫头边。父亲一边照管一岁的姨弟,一边陪老姨说话儿。夜深人静,姨弟睡着了……父亲睏盹难忍,眼睛刚刚眯乎,老姨操起身边的木棒,超着父亲的头“咣”的一敲,父亲顿时警醒,这时父亲又陪老姨说着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有盐没醋的无聊话,以打发隆冬黑夜的寂寞。

老姨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都比父亲年小,和父亲的关系情同手足,亲似兄弟。特别是老姨的大儿子石生壁————父亲的姨弟,我的表叔。他是个有文化、有操守、有德行的人。解放初期,人们普遍贫穷,他家日子殷实。遇到村人给儿子娶媳妇、抬埋老人求借,他有求必应,三十、五十、一百,帮助的穷人不计其数。后来,有不少债务人都没有归还。他从没有讨要过。因此,人缘极好。尽管他在国民党时期任过陈炉镇镇长,但在文化大革命中,从没受到冲击。德高望重对他来说是实至名归!

父亲张生琳,出生于1912年农历2月26日,故于1995年农历2月21日,享年84岁。葬于屽村柿树念壬三丙穴。他真不该属鼠。为生活,在泥土里抱了一辈子。给老姨家干活直到十五、六岁。二十五岁那年,经介绍于母亲成家。母亲刘凤琴,生于1921年农历正月十五,故于1999年农历二月初二,享年78岁。葬于父冢邻西。耀州孝兹人,姊妹七个,母亲上有一个哥哥,四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母亲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舅,早年也染上抽大烟恶习,自己生了五个儿子,其中四个就送养别人,把个中上等家庭抽的支离破碎。以至于他若干年后来我家,父亲都厌恶他!对抽大烟的人,父亲骨子里看不起和憎恨。他是幼小的心灵遭遇了极大地创伤。

有了一个清贫的家。父母相依为命,患难相处。六易居所。开始,居住在东堡子仁四那孔窑洞。这一年的秋天,为逃避壮丁,又搬到宜古村(当时叔父已住那里),翌日,又搬回屽村。

1940年农历腊月23日,大姐出生,按照干支年这一年是蛇年。大姐的到来,为这个清贫、冷落的家庭带来几份生机和温暖。两年后,又租了连长那孔窑,这时,大姐三岁,一手抱着那只老母鸡,一手扯着母亲的衣襟,执拗的说,“这不是咱家,我要回咱家”。第二年,又搬到房里靠东边那孔窑洞。这时,父亲已成年,八十亩麦子靠人背牲畜驼,晚上还要加班支麦垛,常常支到后半夜至黎明,打个盹。有时甚至不分白天夜晚连轴转。

母亲除做饭、还要帮助父亲干地里活儿。雨天,坐在那台织布机上,不知疲倦的经纬交织,二尺五、五尺、六尺……一丈。织布机,据说是黄道婆发朋的。我真为在几千年前劳动人民就有这样的聪明才智而自豪。在那个年代,一户农家有台织布机,不亚于七十年代一个农民家里有了台逢纫机,令邻居羡慕不易。

织布的活儿是辛苦的。它要脚、手、脑配合得当,专心致志。只见双脚用力一蹬,两只纤弱、耸立的枣杆替代了现在的弹簧,木梭左右交锋,发出“咣铛、咣铛”的那种单调而有规律的响声。据母亲讲,她年轻时织布手艺是百里挑一。她留给我的那条兰白相间的土床单,至今还珍藏在柜子,每每看见它,就想起母,不由潸然泪下。

古往今来,生生不息。1946年农历11月21日,二姐来到这个清贫的家庭。农历壬戌年。这一年,是八年抗战的开始,日本帝国主义发动对中国人民的侵略,实行灭绝人性的“烧、杀、淫”三光政策,中国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一年,父亲33岁,这天傍晚,从场里往家掂黑豆,一个盛七斗的口袋,猛一用力,刚掂回家,便大口大口的吐血,肚疼难忍。后来,每遇到干重活,就旧病复发。

一唱雄鸡天下白。1949年我的家乡解放了,48年冬解放军北上,曾住宿东堡子。父亲亲眼看见,解放军宁可睡在房里的露天下,也不遭扰老百姓。撤离时,还留给父亲一双大头皮鞋。我住后坡时,小脚穿着大皮鞋,在后后的雪地上踩出一条长长的脚印……。

三姐生于1949年农历8月16日,属牛。这时,刚刚解放,人们不在遭受战争创伤,安居乐业。经济虽不宽余,但父亲还是节衣缩食,供三姐读完了小学。在我家,除我读完高中,唯三姐是能读一篇千字文的识字人。

1952年农历5月26日,是四姐的出生日。这时期,国家进行了声势浩大的土地改革,农民的日子慢慢的好起来。土改中,家里分得二十亩地,一头黄牛。对于农民来说,获得了土地就等于获得生命。

1955年农历8月16日,五姐来到人间。这时,多一人多一口,生计难熬。万般无奈,母亲只好忍痛割爱,将五姐送养她人。五姐长大后十分抱怨母亲,致使亲骨肉像陌生人。一个母亲,怎能不伤感呢!大姐啊,一个诞生在新社会,受了点委屈的有幸儿,有什么理由不能理解自己饱经风雨的母亲。宽容别人是对自己最大的安慰。

大跃进的1958年,我出生了。一个家里女孩儿多,得了个男孩。父母特别高兴,每晌劳动归来,都要看看襁褓之中的我。58年是吃食堂的年代,生活非常苦焦。吃麦皮,喝黑豆水。可怜啊!我虽然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年代,却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个疼我爱我的父母。母亲对我比起几个姐姐尤为疼爱。也许,自私的母爱也是伟大的!

我对父亲的印象是忠厚、老实、勤俭、不善言辞。但吃苦、迈力、于世无争,在慢长的旧社会熬了37年。解放后,共产党来了,他才成了土地的主人。63年社教中,成为工作组依靠的对象。他不会恭维、献媚、更不会察言观色。但上级信任他,大伙选他当了贫协主席,胸戴红花,手捧证书,数百人敲锣打鼓,到后坡家里庆贺。

回忆往事,63年社教中,在东堡子召开大会,工作组邀请父亲坐在前排(今天就叫主席台),父亲不依,工作组连拉带拽把父亲拉往前排,面向大众,闹的他很不自在。神情赧然,垂着头,黄着脸。一些开会晚来的妇女在下面窃窃私语,“今天得是批判外老汉”?

唉!真是人的衣裳,马的鞍场。

1967年11月,父亲这位一生没出过远门的人,去了大寨。和陈永贵握手、合影留念。后来,陈永贵被毛主席提拔到国务院当了副总理。是父亲一生的自豪和荣耀。

文化大革命初期,对一些漏定的地、富、上中农成份清查。工宣队长周道锋,下乡知青“长鼻子”(昌运来)以及和腰房里有矛盾的人旁敲侧击,点拨父亲,让父亲诉说给腰房里扛长工,如何虐待自己。按工作组意途,把父亲算为长工,腰房里定富农就不成问题。但父亲是不昧良心的人,他说,“如果不是我姨收留我,我早都没命了,我姨打我不假,但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见的外”。一席话,说的那些人自讨没趣,不了了之。

父亲是个讲诚信、不昧良心的人。没有文化,不会讲大道理,他言传身教,为我们儿女作人做事树立了无声的榜样。腰房里几个表叔,和父亲小不了几岁,尊他如父,毕恭毕敬。父亲病危时,几个表叔在父亲床前守候多日,去世后,他们跪在灵前,老泪纵横,惹得我泪眼连连……

后坡旧貌

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今天,每当抱怨生活对我不公,嫌这嫌那时,父亲总拿过去说教我。是的,不经风寒,怎知温暖。人人都想出生在一个富裕、高官家庭里,但出身是不能选择的。我们只有用知识和汗水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的几个姐姐,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自幼养成节约、勤俭的习惯,甚至有些吝啬,母亲常说的“细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大姐还为省那三毛钱车费,常常步行十几里山路。母亲去世前一年,大姐来看母亲,邻别时,走到窑内帘子后,从曲卷的袜子腰里取出一张钞票给母亲,惹得母亲长时的不悦。一次,我去大姐家。那时她还住在党校家属院的平房,外甥维平见我到来,兴匆匆去街市提了捆啤酒、打了两浑素品。大姐见状,当面数落外甥,“涨自的,不知姓啥位老几,你趁啥喝外里”。一时闹的我很尴尬,极不自在。这里,我不是抱怨大姐。只是说她穷日子过怕了,习惯成自然。

二姐、三姐为家没少付出,担水、割草、放牛,收种庄稼样样男人干的活儿,她们都干。有一年,三姐、四姐去后坡石匠奈背放牛,牛在沟边吃草,突然坠落三米高涧下,牛蹄下仅又尺宽距离,打不开转身,下面是万丈深渊,又上不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俩死死拽住牛的僵绳不放,嚎啕大哭,牛也受了惊吓,竟然从三米高的间下蹦跳上来,姐妹俩才舒了口气,喃喃地说,“谢天谢地,多馈上帝保佑我们”。在那个年代,牛可是一个家庭的命根子啊。

四姐脾气不好,常和母亲爱抬杠。可是她心底善良,身体素质好,敢说敢为。那年月,出力活儿全是她的,是父亲的好帮手。宜古村、坳里沟的煤场,留下她曾经的峥嵘岁月。至八十年代后期,家里做饭还烧的四姐捡拾的煤炭。从后坡往新居搬迁时,四姐捡的煤还美美拉了一架子车,看到它!我内心是酸楚的、复杂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

东堡子腰房里屋

父母的一生,是辛劳的一生,是历经磨难的一生。据母亲讲,那年,门上来个算卦的,说父亲是“靠山山溜了,靠水水流了,靠门门是走扇子跌了个仰半子。”我生在新社会,读了几天书,不相信宿命论。但父亲的命运怎一个苦字了得。

父母一生经历了两个社会。回首往事,流离失所,多处栖身。那几年,屋里家具摆设,就是那个用泥糊的板柜和那几个用竹条箍的瓷瓮。过年了,母亲才忙碌着用草抹布洗涮姐姐们衣服上的污垢。可怜,没有换洗的衣裳。

打我记事起,父亲每次上街回来,总是要给我买些芝麻滚子、洋糖的。对我似掌上明珠,百依百顺,使我的性格变得任性、执拗,直到七八岁还像个小孩子,行走一步都要爬在父亲弯曲的脊背上。也难为父亲了,他那里知道,一个人一生好习惯的形成是在三岁之前,好性格的形成是在十二岁之前。他们对儿女的爱,只是像老母鸡那样吃喝上的偏爱。

好在我长大后,懂得了做人道理,知道感恩。我从后坡搬迁时,父母故土难移,他们宁是不肯搬迁,决决要住后坡。一星期后,我重返后坡,仿佛我的魂留在那儿。看到母亲在那儿打豆子,院子破破烂烂,冷冷清清,一片荒凉景象,我流泪了!父母苍老的面容,和我相处的日子越来越短。于是,我和二姐夫、三姐夫采取强硬措施,把那些坛坛罐罐、五只老母鸡强搬新居,迫使父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他们生活了半辈子的老屋。那多年,我和老村长去镇上开会,每次回家,都要给父母买些副食糖果。遇到清明、端午、仲秋节日,都要割肉买豆腐的。感动的老村长在他人面前直夸奖我,我以为,这是我作人的本分。

新 居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我这生,有三次机会可能改变命运。一次是七十年代末,市公检法系统下乡包屽村,法院院长看上我的文笔,聘请我去法院干书记员,我因父母年迈没有去。第二次,镇党委书记罗明在全镇三干大会上讲,“我们最缺的就是人才,全镇一百二十名教师居然找不到个写材料的,最后找到屽村张万锁,结果人家家里有事还来不了”。第三次,罗明让我当镇企业办主任,我还是以同样理由回绝。最后去的人领导不太满意,只任命了个副主任。这个副主任以及后去的两人都转为国家正式干部。为这事,妻子至今抱怨我,说我没出息。但我从没后悔过,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问心无愧!

记住吧!这段苦难的心路历程。

初稿写于1986年2月8日除夕之夜,修改于2017年12月22日冬至

张万杰(网名:仗义执言),铜川黄堡屽村人,喜欢阅读,爱好写作。1986年在“西安作协文学院”结业,发表处女作《老范的烦恼》。在《铜川报》《陕西日报》《陕西农村报》《起飞线上》等刊物,发表随笔、散文、新闻稿件百余篇。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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