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金瓶梅》一百二十七:愤忆吹箫,新试白绫(下)
一心想着和西门庆尝试新做的白绫带的潘金莲,看到西门庆正和自己的仆人庞春梅在一起,到后边房间里又是听那尼姑讲那乱她内心的佛经,就就半醉半酣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门首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应,原来是秋菊自己睡了一觉,开门迟了,一进房看到庞春梅还和西门庆在熟睡,内心的不爽已到极致。然而西门庆还在房里,她不好立刻发怒,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庞春梅让出她身边的男人,让出那个可以和她一起尝试新做的白绫带的男人,那么她会做些什么呢?
她找秋菊要茶喝,我们知道,潘金莲房中的两个仆人是分工明确的,端茶倒水、铺床叠被这些轻活一直以来是庞春梅在做,打扫做饭、洗衣拖地这些重活一直以来都是秋菊在做。现在潘金莲叫秋菊煮茶给她喝,其实就是在向庞春梅传递一个信息:你该玩够起床伺候你主子喝茶了。
笨拙的秋菊熬了碗陈茶给潘金莲喝,潘金莲不要,秋菊只好走到床边,将正歪在西门庆脚头的春梅摇醒,被春梅哕骂了一口。被吵醒的庞春梅听说潘金莲要喝茶,也是慢条斯理中带着心高气傲,毕竟自己刚刚得了男主人的宠,而自己的女主人潘金莲也只能干等着生气。
庞春梅
眼尖的潘金莲发现庞春梅两处不一样,问道:你头上汗巾子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扯扯哩。”又问:“你耳朵上坠子怎的只戴着一只?”
潘金莲这两句话,一是说庞春梅头发乱了,一则是说她耳环掉了一个。正是这两个细节,正好说明了庞春梅和西门庆刚刚经历过怎样激烈的大战。被潘金莲这么直接地问起,庞春梅也是一时尴尬起来,赶紧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说耳环被被床帐或蚊帐的钩子抓了下来:“吃帐钩子抓下来了,才在踏板上拾起来。”
在这样的一个场景中,面对面的潘金莲与庞春梅多多少少是有些尴尬的:潘金莲内心酸溜溜,庞春梅内心大概也有些不好意思。显然,在对待男主人西门庆这一件事上,潘金莲和庞春梅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两人不论如何一致对外,在这件事上多多少少都会有点私心。为了缓解目前尴尬的气氛,两人相当有默契地找了个共同的、显而易见的台阶下——站在旁边可怜的秋菊。
潘金莲借着寻玉箫送来的水果蜜饯,发现少了一个,怀疑是秋菊所偷,便搜了她的身,搜出一些柑子皮,果然是秋菊偷吃了。于是潘金莲“尽力脸上拧了两把,打了两下嘴巴”,骂秋菊道:“贼奴才,你诸般儿不会,象这说舌偷嘴吃偏会。真赃实犯拿住,你还赖那个?我如今茶前酒后且不打你,到明日清省白醒,和你算帐。”秋菊也借势骂起来:“娘到明日,休要与他行行忽忽的,好生旋剥了,叫个人把他实辣辣打与他几十板子,叫他忍疼也惧怕些。甚么逗猴儿似汤那几棍儿,他才不放在心上!”
潘金莲打秋菊
两人都将各自内心中的情绪发泄到了秋菊身上,同时也化解开了此时的尴尬气氛。从潘金莲丢鞋、踩狗屎到现在水果失窃,秋菊一直以来都是潘金莲的出气筒,这其中固然有秋菊自身笨拙、丑陋等因素造成必然性,也有作者在塑造秋菊这个角色时所考虑到的其在小说人物关系中的作用。作者所塑造的秋菊这个角色,不仅仅是为了塑造一个供主人打骂的悲情角色,更是为了让其成为潘金莲房中,潘金莲与庞春梅之间的润滑剂,她们二人虽说一致对外,但是在西门庆身上却各怀私心,一旦有私心必然会有利益冲突,最终则会转化为矛盾,正因为有秋菊的存在,潘金莲和庞春梅之间的矛盾才会一次次地被转移、弱化,不然潘金莲房中又不知会有怎么样翻天覆地的斗争。所以,秋菊这个角色,不仅仅扩大了小说的表现力,更加增添了小说的生活气息和真实性。《金瓶梅》这部小说,正是从许许多多这样的细微之处,让读者感受到兰陵笑笑生的小说创作才能。
打骂完秋菊,庞春梅自己去睡了。得到西门庆的潘金莲,开始折腾熟睡的西门庆,准备和他享用新做的白绫带。这一夜,看似西门庆享用了潘金莲为他缝制的白绫带,过了一个快活之夜,实际上,却由一直以来的主角沦落为配角,配合着潘金莲满足她的需求。这段满是标准马赛克的文字长达六百多字,是《金瓶梅》全书少有的充满狂野与直接的描写,两位久经沙场的老江湖可谓其乐无穷,最后作者来了一句调侃苏东坡《赤壁赋》的神来之笔:两人战到“相与枕籍于床上,不知东方之既白”。然而可笑的是,此前的吴月娘还五戒禅师戏红莲的故事,五戒的结果是投胎转世成了苏东坡。若是苏先生泉下有知,当有何感想。
到现在,我已经很难从西门庆和潘金莲身上分清他们之间有多少情与多少欲了,不过可以确信的是,他们俩之间最后的愉悦,就剩在欲方面最后的默契了。已经吃完过半胡僧药的西门庆,对欲的渴望已如毒品一般;而经历了诸多坎坷却不能最终完全得到西门庆的潘金莲,更是将与西门庆之间的快活作为生活的唯一乐趣。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潘金莲一向不在乎看上的男人管有多大,家有多富,权与钱在她眼里不过是过眼云烟,在她眼里,真正存在的只有男人本身。所以在她回忆起西门庆宴请六黄太尉时的情形,用的是“黄内官”三字,按绣像本的眉批所言:“六黄太尉何等势焰?金莲‘黄内官’三字说得冰冷。可见真正情妇人胸中原无富贵”;所以她在第一眼看到武松的时候,被他身上充斥的雄性味道所吸引,并想方设法得到他;所以她在第一眼看到西门庆的时候,心早就被他浮浪气质里的风流勾去了。这是一种有别于吴月娘或者孟玉楼等人的真实,这是不带面具、没有功利性的真实。然而悲剧就在于,这种纯粹、原始与真实,潘金莲却屡屡不能得到,以致于她从一开始就不顾一切地发起争斗。
这一回小说,算是全书最精彩的一回之一。张竹坡于这回评点,多有前后观照的精细解读,比如:“玉楼生日,自扫雪后一写,至此又一写,盖言去年花开颜色改,今年花开复谁在也。又是前后章法。”“新试白绫带,已为后文一死作地。而不愤忆吹箫之后,金莲复来,盖又为撒泼一回作引。总之,自瓶儿死后,至此后撒泼总写金莲之肆志得意以取辱也。”
正是:等闲试把银缸照,一对天生连理人。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