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彬良:​消失了的木榨坊

杨彬良:消失了的木榨坊

原,创

消失了的木榨坊

文/杨彬良

随着岁月的流逝,过去许多陈旧之事如过眼云烟早就忘却,但在榨油坊里经历的情景总是挥之不去记忆犹新。

榨油工用力甩起那挂在屋梁上的大撞槌,有节奏的“井干干(象声词),砰——砰”,“井干干,砰——砰……”,那沉闷一重一轻的撞击木榨上那戴有铁帽子的楔子声;那油槽里的麸饼从稻草间通过钢圈挤压出金黄的茶油如瀑雨般喷洒而出地流到木油桶里的“哗啦啦”声;那“哗哗……”的水冲击大轱辘“吱呀、吱呀……”声;那碾房里的碾盘铁轮辗轧茶籽时发出“丁零零”的转轮声;那焙罩上冒着腾腾的水汽;那灶膛里燃起的熊熊大火及散发出整个榨坊里扑鼻的香气;那榨油工粗犷的撞槌动作;那油师傅弓着腰拉扯槌尾,起步、退步、拖后、进击及熟练的溜手,那潇洒的身影。这一切的一切使我最熟悉不过了,每当听到那熟谙于心的韵律的撞槌声,心里有一种既温暖又亲切的感觉。

小小的榨油坊占地不到两百平米,矮小的一层土坯瓦房大堂上横卧着一个形象比棺材大点的木油榨。油榨是用独木挖成的,中间凿出一道凹槽,在木槽里装上包好的麸饼,然后加上铁饼,方木头和木楔子,用大撞槌猛力撞击而出油。大堂里还打有一个炉灶用来蒸麸末,另外还配有一个碾房和一个焙罩房如此而已。这样的民间榨油坊以前每个生产大队都有,别看极其简陋、原始,但它承担一个大队的全部榨油任务,而榨出的茶油是上乘的食用油。每年的农历十月茶籽晒干了就开榨,一直不停息的榨到春节前夕,如遇上油茶丰年,来年还得作春榨。

我虽不是榨油师傅,但我对榨油坊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可以说这一辈子与榨油坊结下了不解之缘,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上小学时,每到隆冬滴水成冰的季节,我们这些小伙伴头戴风帽,每人提着一个外面是蔑壳子,里面安放一个陶瓷钵,有的干脆用几根铁丝吊挂一个小铝盆这样的火炉,除了礼拜天,几乎每天都要去榨油坊里添加麸火。早上榨油坊里刚开火不久,麸火不多,常常遭遇榨油师傅的驱赶,那时我们就是死乞白赖,赶也赶不走,就像膏药一样贴在那里,一直磨蹭到加到麸火为止。最后油师傅也无奈,只好每人加点打发我们出榨坊。

榨油坊走得多了,油师傅也挺喜欢我们这些捣蛋鬼,有时把“退役”了的钢圈送给我们,我们这些小顽童如获至宝,换下生了锈的箍水桶的铁箍,改用油光灿灿的麸圈来滚铁环是最好不过了。儿时滚铁环是我们的最爱,它不但可以娱乐,还可以强身健体。

七岁那年秋季刚开学,我因过门户(出麻疹)休学在家。那时父亲是大队的出纳兼保管员,每年这个时候都在榨油坊里管理油榨,于是我就在榨油坊里“随军”。

榨油坊里有两位师傅,年龄均在五十开外,一位姓樊的师傅矮胖胖的,一颗拨浪鼓式的大头,理着二、三分长的短发,头发齐刷刷的竖起来,他一歇榨就坐在火塘边烤火,我就不失时机地趴在他背上,使劲地揉他的短发,他就反着手掐我,有时罚我给他挠背。另一位姓彭的师傅高挑个儿,身材修长,下巴留有一撮山羊胡须,他一坐下来就拿着长烟筒让我给他点火抽烟。他抽烟时憋着气,猛吸几口后故意把烟喷在我脸上,烟雾弄得我晕头转向,有时呛得我直咳嗽。此时的彭师傅龇着一口黄牙哈哈大笑。为了报复他,我就凑过去扯他下巴这撮山羊胡子,我一扯他的胡须,他又对我喷烟,弄得我无可奈何,后来我心生一计,趁他不在时,把它的烟筒塞上麸灰。前几次他没怀疑是我捣的鬼,以为是烟油阻塞,一旦吸不出烟,他自己就去后边山岸上扯芒草导烟筒。后来次数多了,他猜到是我干得“好事”,就叫我去扯芒草。烟筒导通后,就把我捉到他膝盖上,拉下我的裤子抽我的屁股蛋,抽得我屁股火辣辣的。反正他越逗我,我就越不让他“安宁”,气得他也无可奈何。最后,彭师傅对我妥协了,再也不向我脸上喷烟,我也不再塞他的烟筒,从此两人相安无事。在榨油坊里,由于有我的出现,两位师傅也开心多了。

这也算是穷开心吧。那年头正值三年困难时期,老百姓食不果腹,勒紧裤带过生活。可我在榨油坊这样的“避风港”里避过了一段时期的饥荒。曾记得这时榨油坊里不知从什么地方揽到一笔生意,榨棉花籽油。我娘亲也参与拣棉花籽。拣棉花籽的女人们没有工钱,拣到的棉花毛归为己有,算是劳务费。也有些饥饿难忍的女人把拣到的棉花籽拿回去倒在烧红的锅里去炒,把烧干净了毛的棉花籽拿来吃,香是喷香,可吃了拉不出来,苦了吃了的人,特别是小孩。娘亲在榨油坊隔壁拣棉花籽,可我没受这样的苦,因为那时每轮一个小队榨油(一般五天一轮),都会或多或少打点牙祭,比如炒点糯米饭,煎点油饼或薯片什么的,尽管这些大伯、大叔肚皮贴脊背,但每次这些大伯大叔都忘不了我,并鼓励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人小不懂事,每次都把“皮包”装得满满的,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点对不起这些伯伯叔叔们,由于添了我这张小口,活多活少夺了他们口中的食。有时油师傅也从他们的家里带几个红薯到榨油坊里煨,榨油坊里红红的麸火最好煨薯,不要多长时间,薯就煨熟了。煨熟了的红薯用手轻轻拍打红薯皮上的这层灰,不用剥皮,用手掰开,掰开了的红薯露出鲜红的果肉,那个香闻着简直馋涎欲滴,大家连皮带果肉一起吃,每次他们也给我分享一份,并说吃了煨薯不会尿床。更有些“美食家”会享受,把煨熟了的红薯掰开之后淋上鲜油再吃,吃起来更是妙不可言,每次我都有机会一饱口福。

记得来年开春榨,有一天,榨油坊收工少有的早。傍晚父亲和其他叔叔、伯伯们手提麻袋上山挖竹笋,深夜我在睡梦中听到家里闹哄哄的,原来是榨油坊里的叔叔、伯伯们挖竹笋回来了。只听见他们剥皮得剥皮,切得切,炒得炒。在那个“饥”好吃的年代,父辈们吃得这顿新鲜竹笋肯定是无与伦比。

其实,我在榨油坊里并不尽是玩,也时常帮他们开、关水闸,烧火、看碾盘等。油师傅夸我听话,很乖。在榨油坊里我最喜欢看榨工们甩开膀子,操起撞槌打榨的样子。由于我年纪小,个子不高够不着,要是够得着的话真想像大人们操起撞槌“井干干,砰——砰”地过过手瘾。

1973年夏季我高中毕业之后,已是青涩的小伙子,回家跟着父辈们“修地球”。冬天,到了轮榨日,我也帮着生产队里送茶子去榨油坊里,可两位师傅见我就笑着说:“小调皮长成大人了”,我也不好意思地向两位油师傅打招呼:“二位伯伯好”!看着这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只见头染白霜,背没有以前那么挺,身体似乎也没有昔日那么康健。回想小时候与这两位老师傅玩耍的情景心里有点伤感,往事不堪回首。然而看着那吊在屋梁上的大撞槌,摸着油亮光滑的撞槌,忘不了儿时想撞槌的欲望,于是卷起袖子与叔叔大哥们也“井干干,砰——砰……”地撞上几槌解解手馋。

1976年秋季我进入了学校,走上了三尺讲台。从那时起,学校每年秋季都要开展勤工俭学活动。霜降期间发动学生上山捡茶籽。初冬,学校把晒干了的茶籽挑到榨油坊去榨油。当我再一次走进既熟悉又难忘的榨油坊,又一次让我拾起儿时的记忆,可这时的榨油坊已是物是人非,樊、彭两位师傅已不在榨油坊里,而在家含饴弄孙,頣养天年,顿时,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是从此时起,我每年都有机会去我深有感情的榨油坊“回访几日”。

七十年代中期,农村小学下放到大队,都是一个大队办一校,又称一队一校,学校下放,学生成班率不高,教师相对来说要少,一碰到榨油这样的事,学生集体放假,老师都得“全校均申”去榨油坊里榨油。从挑籽进榨油坊到挑油回学校中间要经过好几个工序。一般大抵是这样:首先上焙罩焙籽,其次是把焙好了的籽下焙,把籽挑到碾房碾碎,然后把碾好了的麸末出碾端到灶膛上蒸麸末,再然后把蒸熟了的麸末舀出来,倒在油师傅事先扎好的稻草花上叠好的双圈的量桶里,由油师傅抽出量桶,双脚趁热踩紧包成麸饼,最后把包好的麸饼压紧,然后小心翼翼的放进木槽里夹好铁板,插上方木头和木楔子撞槌榨油。

这几道工序说起来容易,其实做起来也很难的,也有一定的技术含量。

先说焙籽,按说焙籽烧火还不容易,冬天可以一边焙籽,一边取暖,可事情没这么简单,火旺了烧坏籽,把籽焙老了,远远就可以闻到股花生香,这样烧坏了的籽出油率不高。火小了耗时长,把籽焙嫩了,碾籽时老是起坳下轮子,榨起来容易走屎冇力,不尽油。一定要把籽焙到恰到好处,一般没有在榨油坊里历练几年是难以掌握这样火候的。

有一年在榨油坊焙茶籽,轮夜班的几位老师到了夜深人静时实在太困了,几个人倒在稻草窠里一不小心呼呼地睡着了。睡着睡着有位老师在寒冷的冬夜,朦胧中觉得全身发热并时有一股花生香扑鼻而来,这位老师警觉地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一看,不得了一个焙罩着火了,满焙罩的茶籽掉进灶膛里,火势很旺,红遍整个灶房。他及时唤醒其他几位老师忙于扑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几位老师忙了整整后半夜,累得精疲力竭,个个弄得像京戏里的大花脸一样,等到第二天清早油师傅进来一看立即傻眼了。油师傅二话没说,一边立即从家里下来几块门板架在焙罩上焙籽,以解燃眉之急,一边立即请人砍竹子,请蔑匠师傅重织焙罩。谁都知道榨油坊里添置物品是“三年不开包,开包吃三年”,工价相当昂贵。这一次真是弄得我们又羞又愧,很狼狈,可油师傅对我们没有丝毫责怪之意,这下我们越发感觉很难为情。

碾麸末本来是相当轻松的活,就是上碾出碾,要几十分钟才能碾一碾,一般是体力差和女人的“专利”。有一年从永新师范刚分来一名女性刘老师,刘老师初出茅庐,第一次进榨油坊,一切感到很陌生、很新鲜。学校出于照顾她让她照看碾盘,并事先知会她一旦碾盘起了坳,应立即用竹片撬松,否则会下轮子。本来是件轻松的活,谁知这次的籽焙嫩了还有水汽,倒在碾盘里一碾老起坳下轮子,撬得她冇停冇歇,手掌撬起了血泡。刘老师哭丧着脸说:“真没想到照碾盘这么苦,真是吃不消”。鉴于此,学校加派一位老师帮她。

另外,是把灶膛上蒸熟了的麸末舀出来让油师傅趁热把麸末包成麸饼。这道工序舀麸末的人很辛苦,灶膛里熊熊的大火,火焰缭绕,人站在灶膛上,冒着呛人的火焰及滚烫的热气双手伸进大甑里,一勺一勺的舀出来,一大甑麸末舀下来熏得满头大汗,三分感冒不用吃药,只要舀一甑麸末就好了。除此之外舀麸末之人还要手势好,舀多了榨起来也走屎,舀少了榨钢圈不尽油,影响产油量,要刚好够量桶。

说起产油量,1984年我在田东小学任教。这一年冬天学校榨油,我碰到一次稀奇之事。霜降农假结束后,老师返回学校开课并收茶籽,由于学校没有把好收籽质检关,学生大都提来过了几个“皇帝”的又黄又起了虫屎,里面根本没有肉的茶籽来学校交差(当然也有些好的,毕竟差籽多,少数好籽的一点点儿油被差籽吸掉了)。榨油那天,油师傅一包麸就说这些籽冇油,我们还以为只是油少,谁知当油师傅辛辛苦苦地把包好的麸饼装上榨,我们打了一通之后没有出半点油,然后再加上老尖继续打还是没有油出,这时油师傅叫我们停榨别打了:“都是些又黄又枯又虫吃了的籽,怎样打都不会出油”。我们只好无奈地收手。当油师傅把榨上的麸饼取下来,往地上一放全都散发,连半点油影子都见不着,最后只好把十几担干枯的茶籽全放在榨油坊里当柴烧焙籽。当我们离榨回校时,我们付给油师傅的劳务费,他们分文不收。

但并不能一概而论,所有的油师傅都这么好,我在某校任教时,碰到过这么一位刁滑的油师傅。那时榨油坊里都是由事主(提供茶籽方)承担中餐。因学校经费紧张,伙食也办得不怎么样,谁知临了最后一餐,这位油师傅不打算吃学校的中餐,当我们舀油炒菜时,油师傅接过勺子在油桶里猛搅几下,搞起油桶底下的油脚后舀一勺子让我们去炒菜,结果炒出的菜又涩又苦难以下筷,大家只好吃几口净饭,怕干活时肚子闹“饥荒”。

1979年在党的三中全会指引下,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连同茶山也分包到户管理采摘。从这时起我一年要“光顾”两次榨油坊(学校一次,家里一次),也等于一年榨了两年的油。那时,我家茶山也大,丰年也能榨八、九下榨,看着一担担黄灿灿的茶油挑回家,真让人心花怒放。那时家父还健在,我经过多年在榨油坊里进进出出,对榨油的一些活多少有所了解,所有榨油坊里的活能做尽量自己做,不劳家父动手,即使到了打榨时,因家父人缘好,也有人帮忙不用劳驾他。可我一天下来虽过足了手瘾,却肩膀生痛,手背震出了许多条细细的皲裂,皲裂上布满了许多血口子。

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老百姓生活有所提高,榨油坊里还是约定俗成由事主承担中餐。我记得那时我家的中餐一般是六到七个菜,有血鸭、猪肉、蛋、鱼、再炒碟花生米或松豆送酒,然后弄上一碗豆芽或其它什么蔬菜,最后配上两壶自酿的糯米酒。我娘亲把它装成一挑子,一头饭和碗,一头菜和酒送到榨油坊里。每次娘亲要准备一桌人的饭,因为除了油师傅和我父子俩,还有其他焙籽等着榨油的人,几乎年年如此。而油师傅两壶酒下肚,满脸红扑扑的,一个劲地夸我娘亲的菜炒得好吃,他们尽拣好的夸,说什么色、香、味俱全,是下饭菜好送酒等。

改革开放后,农村的闲散人员有事无事往榨油坊里逛,一来烤火,二来聊天,榨油坊里就成了谈天说地的场所,我爱听民间故事和传说,一旦闲暇时也参与其中侃大山,一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如“瘸脚龙”、“西峰寨”等传说都是在这里听到的。

时过境迁,自从电动榨油机面世后,老百姓兜里有点钱,脑子灵活的抓住了先机,就私自购买了电动榨油机。因为电动榨油机方便、快捷、省时、省力。它用粉碎机替代了碾盘碾籽,粉碎机占用地盘没有碾盘大,而且电动榨油机比木榨体积小得多,但装麸饼的呑吐量几乎是木榨的两倍,又腾出了撞槌的很大空间,因而机子榨油又节地不要那么大地盘,一般只要民居的大厅就够了。因空间小了,就没人来闲聊了,相对来说也没以前木榨坊热闹了,从而做事的效率也提高了。由于电动榨油机成本低,利润高,想从中分一杯羹的大有人在。如今电动榨油坊又多了起来,油老板为了揽生意亲自开车上门收籽,至于中餐现反倒过来,油老板买单请事主吃饭,榨完了油又用车子帮着送油回家。说起来电动榨油机好处多多,因而古老的木榨坊早已销声匿迹,曾经热闹非凡的木榨坊早已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曾几何时,木榨坊早已拆除,如今在农村再也找不到木榨坊的痕迹。现在的90后根本不知道木榨坊是怎么回事。有些旅游景区把木榨当做古董陈列在景点作为摆设、点缀,供游人参观欣赏。

历史在滚滚的洪流中是前进的,对于榨油坊来说,电动榨油机取代古老的木榨是必然的,应当称道。虽然生产力进一步提高了,但作为50后出生的我,对木榨坊有特殊感情的人,从此再也听不到“井干干,砰——砰”的打榨声,还真是有点念念不忘。

文化范儿     文化人的家

作者简介:

杨彬良,笔名言正,退休教师,江西莲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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