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馄饨里飘出的袅袅烟火气
『那股子清鲜、细腻、柔软、温热滑过喉间，原原本本落到了胃里。』
文/欧阳
在这个下班后只想一头扎进被窝的季节，最治愈的事情，大概是喝一碗热乎乎、鲜滋滋的小馄饨，浑身上下泛起舒服的暖意。
电影《花样年华》中，每晚，张曼玉扮演的苏丽珍都要换上一身极其精美的旗袍，拎着豆青色的保温桶，踩着高跟鞋穿过吱嘎作响的楼道，袅袅婷婷地走到街头买一碗云吞面回家。卖馄饨的小摊子支在狭窄的弄堂里，挤满着深夜吃馄饨的人，暖黄灯火微微摇曳，蒸腾水汽氤氲弥漫，苏丽珍就这么风姿绰约地站在喧嚣市井、袅袅白雾间等一碗云吞面，格外的动人。
从馄饨摊中飘出的袅袅烟火气，最是抚慰凡人心，连佳人也不例外。
电影《花样年华》
1
馄饨起源于汉朝，古人认为这是一种密封的包子，没有七窍，所以称之为“浑沌”，后依据中国造字规则改为“馄饨”。《颜氏家训》中记载馄饨“形如偃月，天下通食也。”“天下通食”的馄饨被冠以“国民美食”毫不为过，从四川抄手、广东云吞、福建扁肉、江西清汤、苏中扁食、湖北包面，到大馄饨、小馄饨、干捞馄饨、生煎馄饨、酥炸馄饨，天南海北，煎炸蒸煮，哪个中国胃里没有落下过一只鲜香滑嫩的馄饨，哪个人想起故乡时，绕得开一碗飘着袅袅热气的馄饨。
自小在南方长大的我，自然是有小馄饨情结的。皮薄而透，馅少而精的小馄饨，到了江浙一带有了一个雅到骨子里的名字：绉纱馄饨。《清稗类钞》记载馄饨“以薄为皮，有襞积，人呼之曰绉纱馄饨，取其形也”。
包绉纱馄饨极考验师傅的手艺。馄饨皮要擀得薄，薄到隔皮可映字，点火即可燃，一斤面可以抻出六百张小馄饨皮。擀好的馄饨皮摊开在左手上，右手拿起刮板手腕一转从馅碗中蹭上一点馅儿，轻轻地抹在馄饨皮上，手松松一握即成型。这一握讲的是巧劲，太轻则散，太重则实，绉纱馄饨是要有一点“空”的，空才可以兜住那一汪鲜盈盈水灵灵的汤汁，风味陡增。抓起一把现包的馄饨，下摆如纱裙，层层叠叠，翩翩然然，甩入雾气弥漫的沸水中，一个翻滚的当儿，馄饨皮变得近乎透明，透出女孩指甲盖大小的娇嫩粉肉，一只只在水中尽情舒展，轻柔飘逸得如同一场古典水袖舞。
馄饨出锅，盛入码着紫菜、虾米、蛋皮、葱花的白瓷碗中，一大勺清汤冲下去，透明的小虾米同馄饨一齐浮上来，细长的蛋皮丝儿嫩黄，两三点葱花青翠，几团紫菜轻盈飘散，香气弥漫。趁热儿连汤带皮“呲溜”一下吸入口中，几乎不用咀嚼，那股子清鲜、细腻、柔软、温热滑过喉间，原原本本落到了胃里。
有时觉得，小馄饨独有的那份轻柔爽滑，一碗落肚，是可以暂时磨平生活的粗粝感的。
2
我与大馄饨第一次交手，是在北方上大学时。那里的馄饨个头大如饺子，皮厚肉满，每每吃时，都会跟朋友讲，“我们家乡的馄饨啊，肉馅只有米粒那般大”，一边还用手掐出米粒儿状的大小，看似戏谑，实则暗暗地想，一碗可以“喝”下去的轻盈盈小馄饨，才是正牌！
读研再回到南方，某天深秋，朋友圈里看到一位同学写道：“学校南门对面香菜鲜肉馅的湖州大馄饨太好吃了”，连加三个感叹号。在秋天夜晚听到“馄饨”二字总难免为之一动的，于是下了晚课，在瑟瑟寒风中拉着朋友前去。
馄饨店布置得文雅，木质桌椅，暖黄灯盏，窗明几净。临近打烊，说要一碗“香菜鲜肉馄饨”，掌店的夫妻二人摇摇头，那要一碗“大虾鲜肉馄饨”吧，夫妻二人又摇摇头，抱歉地答道，都卖完了，只有每样两只拼凑成的全家福。
当全家福馄饨被端上来时，我跟朋友讶异地瞪圆了眼。宽口海碗中，十只胖鼓鼓的馄饨大得不像话，丝毫不输北方馄饨的个头。清咸丰举人江日恢所著《湖雅》记载，湖州“饼饵之属：饨、角黍、馄饨，等等”，并指出此馄饨个大、馅多、汤鲜，闻名湖州。
这碗全家福由芹菜鲜肉馄饨、荠菜鲜肉馄饨、香菇鲜肉馄饨、传统鲜肉馄饨、大虾鲜肉馄饨组合而成。照例是江南小馄饨特有的可以“呲溜”入口的滑润薄皮，却兜得住一弯月牙形的饱满肉馅，馅儿粉嘟嘟水盈盈，咀嚼起来毫无肉的筋膜感，可见在选料和搅打上下足了功夫，芹菜葱茏脆爽，荠菜有野趣，虾仁是那么完完整整一只包裹进粉嫩肉糜中的，香菇么细细咀嚼起来有淡淡的菌香。这么一碗馄饨，山林湖海，流转四季，仿佛都浓缩凑放在其中了。
难得深夜饱腹，更难得饱腹得毫无罪恶感，只是一片温润暖意。
好店总是藏不住的，特别是在一群每天被论文被deadline虐的学生中间，总要在市井食物中寻找一个出口。以后每次去时，总会多碰上几个同学。年末最后一天，参加完学生节巡游回来，冻得瑟瑟发抖，一头钻进了馄饨店里，还没落座，就已经看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一转头这里是班里羡煞旁人的小情侣，那里是隔壁一整个宿舍的人占了一桌，又是惊讶又是开心地跟大家打着招呼，挤在一起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全家福大馄饨，吐槽连日阴雨冰冷的天气，聊着今天跨年夜的打算，那种热热络络，温情洋溢的氛围，至今难忘。
3
细细想来，馄饨，从来不是各地美食榜单上响当当的食物，不像去重庆必吃火锅，去广州必喝早茶，去新疆必吃大盘鸡，去南京必来一碗鸭血粉丝汤，否则怎么也说不过去。可是，去了哪里，一番饕餮盛宴，一通美食打卡之后，有意无意间，总免不了拐去街头小店，尝一碗当地人家的馄饨。
纵使生活再富足再丰盛，幸福有时还是落在细小细微处，落在一碗温暖熨帖的馄饨上。
作者档案
欧阳
以厨房为避难所
美食日剧死忠粉
碳水至上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