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病”,除了时间无药可医
导语:我时常遇到各种各样被称为“问题学生”,却不是问题学生的同学,他的父母时常找我倾诉,表达对于子女未来的担忧和顾虑,但是很多时候,我发现,这些问题的来源并不是学生本身存在某种缺陷,仅仅是因为年轻。如果这是一种“病”,那就是一种除了时间无药可医的病。
本文作者高见,85后海归心理师,托福培训师,毕业于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长期关注留美学生身心健康,致力于改善留美家庭生活质量。公众号“高见亲子”,二维码在文末,可以去看看,testdaily鼎力推荐。
我听说这个男生,是在一次工作例会上。我们总监是第一个接触他的人,男孩的母亲希望总监和他聊聊,劝他来这里学习。可男生刚接过电话,就激烈地告诉我们,他绝对不会来我们的中心学英语,让我们死了这个心吧。
就算英语不好,就算不喜欢老师,为什么在电话里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态度如此尖锐呢?……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好说歹说,最后他同意来我们这儿试试看。所以有一天中午,总监和我聊起这男孩。我们思考着,他不知道这样会让我们难过吗?还是说他是特意要让我们知难而退?
这时我忽然想起,我的教授说过的一句话——“每一个伤害他人的行为背后,都是未被解决的痛苦。”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伤害了我,他的行为本身就证明他自己曾经被其他人的类似行为伤害过。
心理学中有一个非常经典的概念叫做“投射”,如果我们理解了它,就能明白为什么一个学生会对一位陌生的老师发火。
在心理学的视角下,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的“全新”的关系——哪怕当我们遇见了一位陌生人,我们对他的态度,和他互动的方式,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我们和之前“其它人”的关系的影响。你一定会问,这个“其他人”指的是谁?我只能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一个青少年生命中最重要的“其他人”,就是他的父母和基础教育阶段的老师们。
我小时候看过一本畅销书叫做《学习的革命》,里面好像也提到过
如果你的孩子生活在爱中,他便学会了爱
如果你的孩子生活在宽容中,他便学会了原谅
如果你的孩子生活在责备中,他便学会了刻薄
由此,如果一个男孩对待陌生老师发出的邀请如此的激动和愤怒,那么我们运用一些基本的心理学知识,就可以猜测,在他的生活历史中,一定出现过某一个重要的人物,他曾经用某些激烈的方式给学生带来了深刻的痛苦,而学生因为年幼无力反抗,这种痛苦无法得到解决,于是就投射到了未来的人际交往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总监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躺枪”。
我和男孩的第一次课前,做好了一切不欢而散的准备,但我认为此刻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帮他提高英语成绩,而是帮他减轻痛苦。而说到减轻痛苦,底线就是避免进一步的师生冲突,所以也就不应该施加任何的说教和强迫,更不必动用所谓的师道尊严。
让我惊讶的是,实际上这男孩担得起“才华横溢”四个字。他在自然科学、古汉语、历史和哲学方面的广泛涉猎,让我大喜过望。更加难得的是,尽管年纪尚小,他已经可以清楚地说出自己未来的专业方向,不仅热情洋溢,而且说理充分。聊天中,我也知道他有一位慈爱的妈妈,对他施行恰如其分的教育,从不包办,也不苛责。
我太好奇了,天资如此,怎么单单英语差到这般境地?
男生跟我说,他初中的时候,班上的英语老师“特别地看不上我”。到什么程度呢?“一上课,老师进来就跟我说,XXX,你,(伸手指门外)出去。你不出去,我不上课。”然后这孩子就真的站起来往外走,整节课都在门外。
听到这儿,我感慨万千。
一则,这印证了我的猜测:学生之所以对我们如此恼火,就是因为他将他对过去老师的愤怒,投射在我们的身上。
二则,男生的遭遇听起来或许离奇,但其实在中国的基础教育阶段屡见不鲜。很多人可能会想:没有哪位老师会无来由地憎恶某个学生,一定还是他做错了些什么云云。但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中国教育者的素质确实参差不齐,况且动用体罚、人格侮辱等等行为,已经严重地伤害了学生的身心健康,践踏了为人师表的底线。
三则,我慨叹于这么优秀的年轻人,也难以逃脱一个铁则——如果你去问一个好学生为什么学得好,他多半会告诉你,他的老师特棒。反之,如果你去问一个成绩不佳的学生,他会告诉你,他的老师烂透了。这种规律,在中小学阶段几乎是屡试不爽,我们必须正视。
而这一切,至少不全是学生的责任。
我听了他的故事。然后我说:“那老师真是个混蛋。不过我觉得,贾老师是无辜的。你不该凶她,她是不一样的人。英语也是无辜的,你所感兴趣的诸多学科的前沿成果,都是在英语语境下发表的。你用得上。”
我们的孩子并不能活在完全无菌的世界里,哪怕在校园,他们也会遭遇不公正的待遇。他们并不需要我们处处代劳,不需要我们为他的利益揭竿而起,奔走呼号,因为他们足够坚韧,也该懂得如何逆流而上。我们这些成年人,只是需要在必要的时刻向他们坦白承认,他们没有错,错的是别人。接纳他们的感受,对我们来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是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只有我们接过了他们的那些愤怒、伤心和困惑,告诉他们我们愿意感同身受,他们才能真正放下这些负面情绪,去专注地思考出路,解决问题。
这男生去了美国读高中。学科成绩相当不错,英语也有了明显的进步。但是,由于英语的底子实在很薄,所以从分数上来看,还是“请多关照”。他在视频课程里和我聊到那时的生活,说起生活里的诸多不便,都是幽默乐天的语气,让我忍俊不禁。他告诉我,因为英语实在抱歉,也不敢去选文学方面的课程;不过自然科学的课倒是如鱼得水,美国同学们对他崇拜得不行。再加上课后可以偶尔一起玩玩游戏,人缘好得不要不要的。
有一天,男生的妈妈联系了我。她对我说,她知道孩子独立、要强,知道他自己做出了留学的选择,也明白英语的重要性,因为英语不好而吃了很多的苦。可是他还是很抗拒学习英语,每次遇到障碍就非常沮丧。她担忧的是,这是不是一种心理上的问题,需要接受专业的疏导?
我理解这种“牵着蜗牛散步”的感受。一定有数不尽的父母,正站在孩子的背后,目睹他的挣扎抑或磨蹭,内心浮想联翩:孩子全靠自己能行吗?真的能行吗?他还那么小,说的话能算数吗?这么重要的时刻,如果我们不伸手,他又搞砸了,后果会怎样?他承受得起这样的损失吗?他到底是为什么不行?为什么别人的孩子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障碍……
我给这位母亲的回答如下。
“XX对自己的人生拥有超过同龄人的掌控力,我们要相信他。对英语的抵触,首先是因为过去的体验太差,其次是其他学科实力强悍,他现在过得不错。第三,他好面子,不太能接受自己在英语上的“不体面”,躲避是可以理解的。他现在有点儿像是在拖延,这不算重大心理问题,人都不想立刻去做不想做的事。我相信这个局面不会长久,他自己也知道。随着课程加难,人生目标更加清晰,局面一定会有突破。他对科学感兴趣,可以因势利导,建议他买一些英文经典进行自学。总的来说,我们需要给他一些时间。”
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这种乐观能否在未来兑现。
男生曾经问过我一些申请的事儿。我半开玩笑地告诉他,“你既然住在匹兹堡,就找一天,坐公交车杀去卡耐基梅隆,逮到个教授就跟他神侃一番,侃得云山雾罩,没准儿就成了呢。”
“就我这英语……”
“连说带比划的话,够用了。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看到你对学术问题的热情和独到的见地。你没问题的。”
这个年代,在削尖了脑袋背红宝书的中国少年里,还能和我聊几句王阳明,完整地背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寥若星辰。虽说他的英语说得经不住三句问,但是我不相信一个胸中有丘壑的少年会在美国大学面试官的面前,宝物蒙尘。
***
故事说到这里,你一定知道它的结局是怎样的。
男生去了美国排名很靠前的文理学院。面试时,他给人家讲了三个深入浅出的故事,云山雾罩。对方指着他“请多指教”的托福分数,问你这成绩距离我们的分数线还有一截儿啊,这怎么回事?他坦然以对,解释了一番自己的英语为啥不够好。对方激赏有加,开出了极为慷慨的奖学金。他可以靠奖学金去读大学了。
祝福他的未来,希望他早日搞定英语。
回想从去年夏天到现在的历史,充满感激。从这个学生的故事里,我看到了两个久违的字。这两个字,存在于亿万中国人的英雄梦想里,存在于报纸期刊对成功人士的艳羡之词中,却很少真正地被我们体会。尽管每年我们的国家向世界各地输送着数以十万计的留学生,他们却并没有活出数十万种不同的精彩人生。因为他们不敢正视这两个字,他们不敢脱下所有的铠甲,只拿着一把匕首冲出重围。这两个字,叫做闯荡。
一个不能坦然接受自己的不完美的人,是不敢去闯的。人对于世界,是一种否定性的存在——我们总是觉得“不够好”。进一步地,很多人开始追问:为什么我做不到?为什么我做不好?为什么我做不快?在自我检视中,我们开始认为自己“有问题”,别人“有问题”,社会“有问题”……
有多少玄而又玄的“诊断”和“治疗”,都是在利用人们根深蒂固的“有问题”的信仰,大发其财。多么有趣,因为向往更好的生活,更崇高的意义,我们几乎不肯相信,此时此刻的自我,已经不可能更好。我们辗转反侧,我们争执不休,我们寻医问药,而太少人停下来对自己说一句:我并不是有病,我只是还在路上。
毕竟,这个世界上,除了疾病之外,还有一种东西也会带来缺憾,它叫做年轻。而我们孩子的很大一部分缺憾,从他们贫乏的单词量到冲动的性格,都是源于他们太年轻。这种“病”,除了时间,无药可医。你必须把足够的时间填充进一个生命,才能让它变得丰盈。
我们应当臣服于时间的力量,是因为时间才真正养育了一个孩子从弱到强,从贫瘠到富有。时间也教会我们如何去正确地理解孩子的言行,而不至曲解。时间让我们去印证孩子的成长,从而学会完全地信任他们。时间治愈的是孩子的无知,更是教育者自身的焦虑。
高见
2016年2月19日 于科伦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