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陪你共赴生死 年老时为你抄词念诗
他们曾是中共地下党人,穿过白色恐怖年代,经历被捕后的大起大落,依旧相爱着,如今他99岁,她97岁——
年少时陪你共赴生死 年老时为你抄词念诗
拍照时,孙卿芳很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侧着身靠紧许少春。
左为孙卿芳,右为许少春。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
本报记者卢珍珍文/摄
这是两位中共地下党人相爱、相守的故事。
他叫许少春,99岁;她叫孙卿芳,97岁。
那一年,因为潜伏,他们从假夫妻成了真夫妻,一直战斗在日寇、国民党顽固派制造的白色恐怖中。
那一年,因为许少春被捕,两人开始了起起落落的生活,时刻面临着生死、温饱的问题。但不问前路,孙卿芳一直追随着许少春。
他们相守着,一路扶持走到耄耋之年。
你问他们相爱相守的秘密,许少春想了许久,念出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潜伏
许少春和孙卿芳的相识,有着多种巧合。
1939年,想吸收优秀知识青年的天台党组织看中了许少春。那一年,许少春才17岁,正式加入了共产党。
全面抗战初期,许少春为组建天台县抗日志愿兵团做了大量宣传工作,“晚上经常在钢板上刻文字、翻印文件”。
那时候,他和时任县委委员兼组织部长的孙伯卿,走动频繁。在孙伯卿家里,许少春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妹妹——孙卿芳。
说来也巧,许少春秘密联系的地下党员余云扬,正好是孙卿芳的老师。“我和余云扬之间的信件,都由孙卿芳转交。情况紧急的时候,我会口头传达,孙卿芳再传给余云扬。”
1941年4月,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委员赵见微以临(海)、天(台)、仙(居)“剿匪”专员的身份坐镇天台,捕杀共产党员和民主人士。
许少春因此逃离了天台,也中断了与余云扬、孙卿芳之间的联系。
他们再次取得联系已是1945年底。那时候,许少春已是中共台属联络员。
从余云扬口中,孙卿芳得知,许少春一直隐姓埋名,在宁海县岔路白岭根村(后改为梅花村)做地下工作。
“我当时化名叫王若麟,对外说自己是江苏无锡人,为了躲日本人来到宁海投靠同学。我对外的身份是小学校长,还开了一家小卖部。”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王若麟”的去留,成了问题。“如果留下来,别人就会起疑心。我只能对外说,我的妻子要过来定居。”
妻子该找谁?还未结婚的许少春想起了孙卿芳,“我让余云扬联络她,假扮我的妻子。”
这个提议,被孙卿芳的大姐一口否定了。“她姐姐不同意,觉得我在外面这么久,肯定有女人了。妹妹过来,她是不放心的。”
但孙卿芳点头了,“就是要去”,老人回忆说,“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对许少春评价很好,说他人老实,还经常喊他过来喝酒。”
“她那时候比较崇拜我。”聊起此事,一旁的许少春补了一句。
1946年1月,孙卿芳以“妻子”的身份,来宁海找许少春。
没过多久,两人就同居了,假妻子成了真妻子。
他们的婚礼,没有仪式,没有旁人见证,只有组织上的一句话。时任中共四明地区特派员的刘清扬,曾写信提过一句,“他说我这个年纪,也应该找对象结婚了。”
孙卿芳是高中毕业,在处理文件上,给了许少春不少帮助。“她偶尔会笑话我,也纠正我,说我用词不符合规范。”
1947年1月,“上海会议”作出了把浙东工作重心放在台属的重要决策。为了贯彻“上海会议”精神,1月底,“梅花村会议”在白岭根村召开,许少春作为台属工作委员会副书记参加了会议。会议决定,把台属地区的工作中心从宁海县移至临海县,并成立中共临海中心县委,许少春兼任中心县委副书记。
“那时候,我们在楼上开会,孙卿芳在楼下为我们烧饭。”窗外,白岭根村的梅花在皑皑白雪中盛开。
相守
所有的转变,发生在1948年3月23日,许少春在天台龛顶村被人出卖遭到逮捕。
当时,许少春与浙东临委驻台交通员,正好回台属地区工作。
一回到天台,许少春就嗅到了紧张的气氛。“孙卿芳家当时是个联络站,她姐姐说,特务已经来家里搜索了好几次,非常危险。”
许少春想起了离家十里外的龛顶村,那里有他的姑母和姑父,便连夜赶去投奔。
“当时我姑母和她媳妇关系比较紧张,是她媳妇把我们举报了。”躺在床上没睡几个小时,许少春一睁开眼,就看见五支枪对着他。
被抓当晚,许少春被带到临海关押。
3月底,通过关系,孙卿芳在监狱中见到了许少春。
这对夫妻说起了离别,也说起了生死。
“我就是远远站着,和他说话。我说,'假如你走了,我也跟着走’。”就像当初一定要去宁海见许少春一样,面对同生共死这件事,孙卿芳同样决绝。
那次见面,许少春还在安慰孙卿芳:“事情都还没清楚,不要这么想。”
两人都不知道的是,在那个时候,孙卿芳已有孕在身。
再次来临海看许少春,孙卿芳已经挺起了大肚子。“就是想见他一面,如果他死了,我也一起死。”
特务见孙卿芳是许少春的妻子,便将她一同扣押了下来。“当时我不在监狱了,被转移到特务聚集的四合院里。”
在那个四合院,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许少春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许难婴。“她的名字,就是我们当时面临的实际困境。”
1949年2月,许少春出狱。随后,他被安排在印刷厂、被服厂、后勤科工作,之后转到台州军分区、台州专署公安处工作。当时,在诸暨当随军记者的孙卿芳,也被调回到台州专署公安处工作。
1953年,许少春生病无法再胜任工作,便回到了天台,孙卿芳随同。
再次回到他们出发的地方,没有收入,两人面临着生存的问题。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卖了,我们吃米糠,喝粥。”许少春一直记着,勺子伸进粥里的时候,家里的两个小孩都会叫起来,“说不要舀光了”。最难的时候,他们靠许少春姐姐邮寄过来的钱生活。
后来,为了养活家庭,许少春托人,在天台县城郊供销社收购站谋得一个岗位,直至干到离休。
生活的起伏,磨练着这对夫妻。
回想过去,许少春对妻子的感情甚为复杂,“她是一个很纯洁的人,我很感激她。当我有地位的时候她陪着我,当我最困难人家都不耻的时候,她一丝不变。”
曾经有人对孙卿芳开过玩笑,说“小许没有希望了,你跟我走吧,我给你找其他对象”,孙卿芳没有回答。
对于过去,孙卿芳在许少春面前,不曾有过半句怨言或嗔怪。她只有一个心思,许少春到哪里,她就到哪里。
读诗
生命的前半段,孙卿芳一直追随着许少春。生命的后半段,许少春用爱呵护着孙卿芳。过去的苦难,成了两个人爱情的基石。
虽然日子很苦,但在二儿子许小胖的记忆里,父母有说不完的话。“我从来没看过他们红过脸,母亲如果有脾气,父亲便一直退让。”
孙卿芳身体一直不好,在吃不饱饭的年代,许少春还会给她弄到阿胶。“黄酒炖阿胶,专门给母亲补身体用的。我小时候不知道是什么,还偷偷喝过几口,甜甜的。”许小胖说。
家务活,许少春随手干。有一次出门倒便盆,他还被一个路人呵斥住了:“你还是个男子汉吗,干倒便盆的事。”一边说一边夺走许少春手中的便盆。“女人也是人,男女平等的。”许少春这样回应。
“女性在社会生活中,是要比男性辛苦的,她们还有孕育和抚养的责任。”因为一个机会,许少春花了五六年时间,研究整理了天台妇女运动史,“这个经历很重要,让我知道,男女是平等的。”
因为爱情,人生的后半程,他们生活的色调,趋于温暖。
孙卿芳一直爱文学,看书是她的爱好。这个爱好,从她年少时一直保留到现在。许少春爱生活,80岁的时候,他学会了电脑、摄像和书法。
孙卿芳忙家务时,想起一首诗,便会念起来。念到一半念不下去了,就让许少春上网找。
“给她抄诗词,已经十五六年了。她喜欢李清照、李煜的诗词,我就从网上找出来,给她抄写在本子上。看到电视里林黛玉唱的那段《葬花词》,她喜欢,我也抄写下来。或者,有哪段历史,她弄不明白了,也让我查清楚记下来。”妻子一说,许少春二话不说,就去做。“哈哈哈,就是有时候会埋汰我,说我字迹潦草,她看不清楚。”
拿到许少春手写的诗词,孙卿芳会念给他听,她欢喜,他也欢喜。
还没学会用电脑上网时,孙卿芳想看哪本书,或者查资料,许少春想方设法都去找。“她不懂的字词,我就翻《辞海》。她想看的书,比如《石头记》,我就跑去向朋友借。”
唯一说到吃的问题,许少春说了一句:“坏了。”
“她唯一欢喜的,就是咸菜,不爱大鱼大肉。”这是过去的苦难生活让这位老人养成的食材偏好。家里人不放心,就偷偷把鱼肉、牛肉碾成沫,加在素菜里。
直到去年,许少春还亲自下厨给老伴烧饭。“以前她不让我碰,现在她懒得烧了,我给她烧。”
老来相伴,他们中的一个人,早已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父亲去哪里,母亲一定跟着。母亲去哪里,父亲更要跟着了。”许小胖说,他们离不开对方。
生死
孙卿芳和许少春,有说不完的话。以前讲过去的人和事,现在讲讲自己。
耄耋之年,他们会说起死亡的话题。
不久前,孙卿芳去医院检查,查出来一个“坏毛病”。除了每天包好药片给妻子吃之外,许少春还极力主张妻子去上海手术,后来被家人否定了。
“这个病,就是定时炸弹,发展到后期,不是一个人能抵抗的。从得失来说,万一手术失败,还是现在'得’的比较多。”
思来想去,许少春又觉得自己有些固执。“后来听取了医生和家人的建议,放弃了手术。”
但在将来的日子里,许少春有一个打算,他要和子女摊牌,将自己的财产全部都给妻子。“到了后期,没有物质支持,她会很难过的。当然,这个事情,我要和子女商量一下的。”
但孙卿芳是个乐天派,她对许少春说过:“到了这个年纪,走了也不亏。”
关于离开,早几年前,他们就冷静讨论过。
“我们都知道,这是一种自然规律,不可抗拒。主要讨论的是,要不要一起走。一个人离开后,有两个方案。第一种,另一个人顺其自然离去;第二种,另一个人也跟着走。毕竟,到了这个年纪,剩下另一个人活着的意义,少了。”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面对自然规律,两位老人都比较坦然。“我们都没有放不下的东西,思想上也就不会恐惧。”
讨论结果是,他们选择了顺其自然离去。“主要是小孩,我们也要考虑子女的感受。”
因为年轻时地下党的身份,两口子以前很少拍照。采访到最后,记者提议给他们拍一张。两张椅子搬好后,许少春先坐好,孙卿芳随后。接着,孙卿芳很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侧着身靠紧许少春。
面对镜头,两个人一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