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暴雨了。我望着头顶灰沉的、向我压下来的天。这座城的天总是这样雾霭着,像是被灰罩着,隔开没有多少人喜欢的蓝色。雨水总是连绵不绝,不愿歇下来似的。看起来似乎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什么精神——和这座城里的人一样。如果哪天,天塌下来,那真叫做喜事。我曾经和大刘这样说过。大刘不说话,她只是点着头赞同我。大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她,用我在一本小说里瞥见的词来说,叫做相见恨晚,叫做一见如故。不知道她对此怎么想,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大刘不会说话,因为没人教过她,但她很聪明,因为她总能听懂我说的话;大刘有用不完的活力,她爱跑、爱跳。她跑得很快,我常追不上她——我不爱运动,体质很弱。不过好在她总是会停下来等我,即使脸上时常带着埋怨:埋怨我跑得太慢。和大刘呆在一起时,我总是很开心的。有说不完的话,分享不完的事——并不总是些好听的话、好玩的事。但大刘听着、陪着,我就觉着它们都能是好听话,那就是喜事了。 大刘原本不住在我家的。那一年,母亲将她带到我跟前,对我说以后她会陪着我。对此,父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那个玻璃瓶里的液体还没有被喝完,在那之前,父亲一贯都是沉默寡言的。大刘在家里安顿下来之后,母亲不见了。母亲的消失没有什么征兆,一切都很平常:城里的天一如既往阴沉着,街巷里不绝于耳的叫骂声打砸声,巷口的老爷爷没精打采耷拉着头守着他满是破烂的地摊。往常我都是牵着母亲的手,路过这些平常——可,母亲并不在,我该牵谁的手呢?我苦恼地低着头,最终将手背在背后,左手牵起右手。母亲应该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回去的路上,我这样想着,翘起了嘴角。每次母亲身体不舒服,父亲总要买一大堆好吃的回家,母亲吃不完,似乎也不愿意吃,总把它们递给我。所以,对于爱吃小零食的我而言,母亲身体不舒服,是喜事。可那天当我回到家时,家里没有母亲的身影,更不用说那一大堆的好吃的了。爸爸,妈妈去哪了?这句话,在我口中兜兜转转了六年,一字一字地打开来塞进我的牙齿里,黏在我的舌苔上,却从未形成一个真正完整的句子。从那一天起,母亲消失了。我再也没有零食可吃。我的记忆里,父亲只存在于一天当中的某几个小时。在我的视野可及之处,他的手里总拿着那个玻璃瓶,昏暗的电视光投影在他粗糙的脸上,照亮他的胡茬,和上面附着的几滴反光的水渍。父亲平时是个不怎么说话的人。一旦打开电视,拿到遥控器,就会瘫坐上沙发。然后重复做着一个动作:右手举起、放下,吞咽着玻璃瓶里看起来并不怎么好喝的液体。深夜里,被家里的噪音惊醒时,我总蜷在角落。学校的老师曾说过,小孩需要充足的睡眠。脑子里的这句话,在头顶上空一次次盘旋,却没有一次从嘴里说出。因为我很怕父亲。 怕他手上的玻璃瓶,怕他手边的打火机,怕他嘴里的烟味,怕他冲我龇牙时黑一块黄一块的牙垢。那让我觉得,父亲并不是人类,而是怪物。可是我的父亲不该是个怪物,如果他是怪物,那我是什么呢?上了初中后,这个问题得到了解答:我是小怪物。班里的同学总喜欢这样“小怪物、小怪物”地叫我,好像这就是我的名字了。一开始我是很不习惯的,毕竟我是有名字的,我也不喜欢被叫做小怪物,我根本不是什么小怪物呀。可我发现,我对这一称呼的反对并不起作用,我还发现,当同学们这样叫我的时候,他们的脸上总是带着笑的。然后我想起,我有很久没见过别人因为我而笑了。父亲是不会笑的,他总是板着脸。要么就怒气冲冲的,他是不会因我而笑的。这样似乎也不错,于是我想,他们笑了,至少证明,他们因为我而感到开心了。我接受了“小怪物”这个称呼之后,班里的同学似乎更开心了。 课间时,因为我不喜欢出教室,经常会有同学将我围起来,他们总是拿着某样东西来问我认不认识。好奇怪的问题,我当然认识啊。可当我这样说时,他们的脸上会浮现失望的表情。我不想让他们失望,于是几次之后,我就开始摇头说不认识。 笑容终于又出现在他们脸上,他们拿着那个东西笑得捧腹,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并不准备为我解释清楚,那个我“不知道”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 我讨厌考试。上了初中后,难学的科目变多了,考试也变多了。阅读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要花一半的时间来尝试去读懂试卷上的题目要求,然后再努力解答它们。我真的很努力了,可即便如此,我也总写不完那些试卷。监考的老师在教室里一遍一遍说着还有多少分钟交卷。他越是提醒,我越是焦急,越是写不出字来。可老师说过不能留空,于是我只好将题目摘抄到了答题区域。每次考试结束后,老师会在班上报成绩,可他总是漏掉我的。每次他报完成绩开始总结的时候,我总想提醒他漏掉了我的成绩,可我终究没有说。老师很威严,他有些像我的父亲,我有些怕他。上午最后一节课,老师第一次在班里报了我的成绩,我及格了!天大的喜事呀!我听见班里有很大的讨论声,一定是同学们在为我的进步高兴吧。以往的考试,虽然老师没有念我的分数,但试卷发下来时,他们总要围着我笑的。我兴奋地四处看,却发现他们都看着我,却没有笑。为什么不笑呢,我做错什么了吗?我疑惑极了。一个同学盯着我低声说:看什么看,小怪物。说这话时,他脸上没有带着和从前一样的笑。 考试试卷发下来后,我小心地将它们收进书包,我要把它们带回去给大刘看。这是我参加考试以来第一次及格,大刘一定会为我高兴的。可大刘不见了。我回到家时,家里的灯亮着,父亲坐在客厅里,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大刘没有像往常一样冲出来迎接我。父亲刮掉了他脸上的胡须,穿着干净的衣服,手里不再拿着那个玻璃瓶。父亲说,今天有喜事,你就要有一个新的妈妈了。可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喜事,我只想知道我的大刘在哪里,她为什么没有来迎接我。大刘很聪明,很乖。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她总愿意陪着我。我有喜事要和她分享,她应该在家等我的……我一句接一句讲着,我很久没有讲这么多话了。我还想继续讲,父亲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摔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痛,父亲的脸上又出现了我熟悉的怒火。你这么关心一只狗,不如多关心关心你的智障脑子!要找你的狗?它死了,你要找它?你跳楼去找它啊!我听见父亲的怒吼,余光里看见那个陌生的女人手足无措地想要劝阻他。我要去找大刘,我要找大刘,我要找大刘……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想法,我跑出了家。父亲没有拦我。 头顶的天阴沉着,空气湿闷让人透不过气,路上的行人看起来匆匆忙忙,没有几个人笑着,没有几个人是高兴的。要下暴雨了。我想起从前,母亲指着天告诉我,这样的天色就是要下暴雨的天色。 我很难记住一些东西,但是我努力记住了母亲的这句话。我也记住母亲说,大刘会是我的朋友,她会一直陪着我。大刘会一直陪着我的。我坐在天台最边上的台沿,望着头顶向我压下来的天。父亲说大刘死了。她死后,会去哪里呢?会去天上吗?父亲说只要跳下去,我就能找到大刘。父亲虽然脾气不好,但他不会骗我。 我努力回忆我和父亲相处的时光,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的身子往后仰去。我往下跌落着,天明明离我越来越远了,可我却觉得它在向我跌落。天塌了吗?我想。 大刘,你看到了吗,天真的塌了。真是喜事。—— e n 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