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孙芸的六堂人生课
现今时代 “传奇” 和 “偶像” 这种词汇真的是被用烂了。但是我九十七岁的祖母被称为传奇和偶像可是实至名归。她 —— 江孙芸女士的创业传奇已经被大家津津乐道了十几年,报道不胜枚举,《纽约时报》、NPR都讲过她的故事,另外还有一部去年出品的迷你系列片(我为这部片子做了旁白)。
简而言之,50年代,我的祖母在机缘巧合下移民到旧金山,开了一家名叫 The Mandarin 的餐厅,这家餐厅之后成为了将高端 “正宗” 中国菜带入西方世界的标志性食肆。
她的 “开挂人生” 早在这之前就有迹可循。出身贵胄的她当时在北京和十二个兄弟姐妹每人都有奴仆伺候,可是这样幸福的生活很快就被突如其来的历史变故打断。日军占领了北京,她当时二十岁出头,和她的姐妹徒步六个月逃难到了未被占领的 “自由中国” 区域。又过了十年,在上海成了家之后,她再次逃离,这次是因为文革。她和我祖父、我父亲和我姨妈在东京定居,再后来自己去了旧金山。
江孙芸,60年代。所有照片由江希娜提供。
一开始,The Mandarin 差不多就是墙上的一个洞(“位置非常不好”,她经常打这样打比方)。但是通过我祖母的坚韧、运气和对美食的超人嗅觉,它成了拥有300个餐位的王牌餐厅,招待过亨利·基辛格、丹麦国王、帕瓦罗蒂还有披头士乐队。她接着又在贝弗利山庄开了 The Mandarin 的分店,这家店后来被我父亲 Philip 接手。我父亲后来创建了 P.F.Chang’s 餐厅。广受大家喜爱的生菜卷和一吃就上瘾的香蕉春卷都是我祖母的招牌菜色。
除此之外,美国烹饪界半壁江山 Alice Waters、James Beard、Chuck Williams 和当时很年轻的 Julia Child 都曾是她的学生。现在,她还在指导许多厨师和餐厅企业家,比如 Corey Lee,还有烘培师 Belinda Leong(她在烘培项目上连续三年蝉联世界大奖)。
江孙芸和她的儿子 Philip。
我祖母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达成了这一系列成就:她是个移民,而且刚来的时候几乎不会说英语;她最初无依无靠 —— 她说普通话,不会广东话,而当时旧金山的绝大多数中国移民说的是广东话;她在一个至今依旧仍是男性主导的行业(而且没有任何做生意的经验)获得了成功;她甚至不是个厨师 —— 在开餐馆前她从没做过菜。
现在,在她从她的餐厅帝国退休的25年后,我祖母继续在世界上踩出她的足迹,玩得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尖。九十七岁高龄,她几乎每晚都出门去餐馆吃饭。当你在 Yelp 上发现一个人气新店之时,她其实已经在那儿吃过三次了。我最近一次去找她,我们一起去吃了 Kinjo 主厨的私家筵席(我祖母对寿司的热爱是在东京养成的)。
那么我们能在我祖母的这个牛逼了近一个世纪的人身上学到什么呢?不是那种一条路的成功指南,而是六堂小课和一些多年来她和我分享的人生哲理。
第一课:“能干就干”
简单粗暴地翻译过来,我祖母最爱的汉语谚语的意思是:“如果你能做什么事,就去做它好了。” 这种 “为什么不呢?” 的人生哲学就是她当年开创 The Mandarin 的原因。50年代时,她去旧金山拜访最近寡居了的姐妹时,遇到了两个老乡。他们想让我祖母帮着谈生意,租个地方开餐馆。
她同意了,尽管知道自己的烂英语不比他们俩好多少。在和房主谈的时候,房主要求先付一万美元的订金支票,她当场就签了;紧接着她的那两个 “朋友” 就消失了。被这个租契套住了之后,我祖母知道她除了把餐馆开下去这条路没别的选择。于是她开始着手准备开餐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众所周知的历史了。
江孙芸,1968年在 The Mandarin。
第二课:“把人当人来对待”
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是关于我祖母的好朋友们,迷幻摇滚乐队 Jefferson Airplane 的。在最近的一场点心午餐会上,乐队成员 Jack Casady 和 Jorma Kaukonen 告诉我,他们成为 The Mandarin 的回头客的原因是,我祖母把他们 “像人一样” 对待。
在70年代那会儿,他们乐队在高级餐厅里并不受欢迎,Jack 回想很早之前去 The Mandarin 吃饭,他们点了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侍者当时觉得他们这群打扮杀马特的怎么也不可能买得起这瓶高端酒,就叫来了我祖母。她来了眼都不眨就亲手开了一瓶冰凉的。
“我总是给别人一个机会,就像别人给我的一样。” 她回忆起那时是这样说的。他们乐队每次进城都回来拜访我祖母,祖母也会去他们的演出 —— 当然是和她的其他社交活动不冲突的情况下。
The Mandarin 餐厅的菜单,1977年
第三课:“老板应该比其他所有人工作得还努力”
在由男性统治了五十多年的餐厅行业,我祖母是一个特别难掰的幸运饼 —— 对不起,我必须得用这个梗 —— 并且她对一切有着难以想象的高标准严要求(我们在一起做菜的时候,她不停找我茬)。但是同时她也知道怎么去赢得作为 “女老板” 的那份尊重。她从前的雇员都说她从来不会让手下去做她自己不会去做的事情。在晚餐服务之后,你经常能见到的俯身清洗着厨房的地板。
当莎莎·嘉宝和她的姐妹们来到 The Mandarin 那次,她们那个满满都是戏的母亲 Jolie 握住我祖母的手。她不是去评价我祖母那一系列漂亮的钻戒(我有提过我祖母有着很出众的审美品味吗?),嘉宝妈妈注意到我祖母手上因为多年辛劳产生的褶皱,她转向女孩们说:“看看,孩子们,知道为什么要赶紧结婚了么,结了婚你就不用那么辛苦的干活,然后把手弄成这样。”
我祖母是含着自豪讲的这个故事。在她的世界里工作努力是最高的奖章。而且老习惯真的很难改:至今我去拜访她时,仍见她用吸尘器打理她的瓷器,夜里擦地板。
江孙芸用着大筷子,1968年。
第四课:“紧跟时代”
我祖母每天都读报纸。她总是开着电视看新闻。她和其他人一样知道世界上发生的大事,每当遇到什么不懂的事,她会问人(最近的一个例子是:“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北卡罗来纳州的学校厕所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你也许能够想象,和她一起吃饭简直就是一堂大学里的餐厅运营课。坐在餐厅里,她会不断地扫视周围发生的一切,她会观察员工们的行为(“你看啊,经理都开始亲手收拾桌子了!”)还会对餐馆老板如何可以增加效益做出评论(“把那些龙头水瓶直接放到桌子上能减少那么多工作量 —— 就连 The French Laundry 都在这么做”)。很显然,她平日里最喜欢的事情还是评价食物(“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这道菜里用美国黄瓜;皮太厚了 —— 吃不了”)。
我很确定她离开这个地球的那天,肯定已经尝过那天之前最新开的馆子里的菜,并且还帮他们想出了几点改进方法。
1989年的江孙芸。
第五课:“永不止步”
我祖母仍在用纸日历,上面没有一块方格里面是空着的。当我打电话问候她时,“我太忙” 是她每次说的前三个字。就在最近一次我在周六去看她的时候,我帮她销毁处理了15年的税务文件,帮她组织了一次和一家国内知名杂志的访谈,还帮她卖出了一份她想撤资的股权。在那之后,我们一起又锻炼了身体。她日常的健身包括三组十次的蹲起和高抬腿,然后在她楼下的公园散步一圈。然后我们在 China Live 吃了午餐 —— 这是她之前的雇员 George Chen 开的店。
Siena Chian 和她的祖母江孙芸。
第六课:“一定要开心”
你可能会以为人们请我祖母去参加的那些典礼是那种 “剪个彩,当当吉祥物” 式的。事实上,她还是很享受派对生活。“你要想活这么长时间,你就要开心地活。” 她一直坚持这么说。我们吃饭从没缺过香槟(包括午餐和晚餐)。几年前当她获得 JBFA 终生成就奖时,我们从林肯中心的派对跳到了街对面 Per Se 的第二场派对,然后凌晨1:30又去了 Del Posto 的第三场,虽然派对最后嗨到人们直接在吧台上跳起了舞,我还是拉着我祖母回了宾馆,因为我第二天还要工作。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含着不怎么掩饰的不屑说了一句,“好吧,走就走吧。”
人们会因为她出色的中式厨艺将江孙芸这个名字看作是对美食领域做出突出贡献的传奇,这是无可辩驳的。但是在我的脑海里,我祖母真正教会大家的是她对生活的执着。就像烹饪一样,最好的生活是需要正确的配料和一些运气,而重要的是要无畏、要感恩,还有最重要的是,勤奋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