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场·小说」王长英|种瓜得瓜
作家新
干线
种瓜得瓜
一
永怀背着爹到医院看病,下了车还要走一截路。爹硬是挣扎着不去,说兄弟几个,我拖累你最大,我得的是绝症,该死了!我比你娘多活了二十年哩!她要是知道了,也不会让你再送我来。你要是孝顺我,就放我下来回家。永怀不肯,说爹你为了俺们一辈子当爹又当娘,有病不去看,当儿女心上下得去吗?这是到大医院去看,好容易坐车来了,不去,俺心里一辈子愧疚!
爹说,道理我给你说了,你咋听不进去?快放下我……你是放呀不放?不放,我就卡死你!
永怀笑了,边走边说那你就卡死我吧!他知道爹是威胁他,已没有卡他的力气了。
他背着爹继续朝前走,眼看到了医院门口,爹说,我卡不动你,永怀,爹求求你,快放下我……咱没那钱……三小子还没结婚,你就不要圪料我的心……
永怀的背贴着爹的胸口,能听到怦怦的心跳声,不紧不慢,很有力气。这么好的心脏咋就……呢?
在医院门口台阶上,永怀慢慢放下爹。爹长出口气,胳膊软软地耷拉下来,两眼看着他说:好了,永怀,你也好生歇歇,咱快回家,你也这么大岁数了,外甥都好几个了…..爹不能再拖累俺孩……爹该去找你娘了啊!说着说着就慢慢咽了气。
永怀大声哭喊着:爹—结果把自己叫醒了。一看天已大亮了。
爹去世快二十多年了……永怀是头一次梦见爹死的情景。咋个就梦见这么个梦呢?想必是自己也要快死了,是爹托梦来叫自己的吧?
永怀今年虽然七十多了,以前还真还没顾着盘算自己甚时死。村里与他一般大的人已经修葬了,自小与他赤屁股长大的赵荣小老汉撺掇他说,你三个闺女没小子,这事还不是你自己张罗?早办早省心!永怀说,我跟你不一样,死后的事我懒得操心。没小子也不是啥短处,有儿子也不见得能享福。永怀这么说也不是没缘由,因为他身体壮着哩,一年基本没有打针吃药这回事,更不用说住院了……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么壮的身体前天到医院去检查,竟然得了肝癌,还是晚期!这不就是等于宣布了死刑?化验单子还在抽笹里放着哩,能假了?
想着刚才的梦,看着窗户大亮了,永怀赶紧起来叠被子。
屋子里静静的,能听到院子里鸡叫声。
要不要把自己的病情告诉老伴?
老伴在一个月前到了小女儿彦花家准备侍候坐月子,按理说婆家老人该唱主角,可是彦花就是恋娘。她已怀过几次孩子,都流产了。这回坐月子可加心呢,自怀上三个月后就告了假在家里养着。快到产期就把娘也叫去了。留着永怀一人在家。好在他已经习惯了。永怀有三个闺女,大、二闺女三个外甥就是老伴帮着看大,一住就是半年。老伴怕他一个人在家又种地又做饭困搕着身子。永怀嘱咐老伴:我没事,为儿为女就要为到头。咱没小子,有小子你能不看孙孩?
老伴临走时对他说,好熬了,最多再过一个月,生下了,就问月嫂,我就再不走了。永怀没觉得自己身子哪儿不舒服。他在家里种着三亩口粮田,院子里还有一块园地,能吃能喝,咋个就有了这病呢?
那是在前几天到口粮田回来的路上,他与赵荣小相跟着。走着走着不知道是咋回事就晕倒了。赵荣小吓坏了,赶紧切了他的人中,醒来后荣小说,你狗日的可把我吓死了,快叫你老婆回来吧,成天就你一个人在家,身边没个人,死在地里也没人知道。老就老了,逞什么能?
永怀定定神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朝前走几步,让荣小看他的腿撇趔不撇趔?荣小侧愣着头瞅了几个来回说,倒是不撇趔。不过,可不能大意,该检查就得检查。
永怀说,不撇趔就没事,起码偏瘫不了。死就立马死,不要粘床卧病的自己受罪还连累老婆孩们。
荣小说,说的脆气!得病能由你?快跟我让喜明检查检查!说着便搀扶永怀胳膊。
永怀说,不用不用,我这不是好好的?
喜明是荣小三儿子,卫校毕业后考了行医证,办了一个诊所,会针灸。荣小老汉带永怀到了三儿子家,不想儿媳妇说喜明到了邻村。打手机一问说,正给人扎针起了针赶紧往回赶,永怀说我没事,当下死不了,我先回家,喜明回来告我就成。
回到家,永怀觉得肚子饿了,赶紧吃饭。他伸伸胳膊,弯弯腰,转转头,没再晕,也没啥异样感觉。拿了几次电话想告诉老伴,可最终还是放下了。打电话会把老伴吓一跳,编个假话叫她回来更不适合。闺女眼看就在这几天里生,还会把女儿吓坏呢,坐月子落下毛病是一辈子的事。
吃了饭,洗完碗,从厨房自来水管接好塑料管,拧开水笼头,开始浇院里的菜地。水汩汩地流入畦子里,吸入水份的蔬菜叶子微微地抖动,朝他致谢呢,西红杮笑得胀红了脸,黄瓜的倒影在蔓子上打秋千……
这时,街门外响起赵荣小的声音:啊呀呀,敢情你狗日的在浇园哩,我打电话咋老是说通话中,盘算怕你正打着电话给吊根②了咋办?俺三小回来了,快走!
永怀回屋关水龙头,果然是刚才电话没压好。
荣小问,给老婆打了?没打?也对。检查检查再说,先不要惊吓她,老婆们胆小。
永怀说,我觉得没事,也用不着检查了。
荣小说,这么架大,请不动你呀?
永怀笑了,只好跟了他走。
喜明给永怀量了血压,又听了心脏呀肺什么的,说大叔,没事。不过,还是到医院检查检查,那里设备全。
永怀说,我不想惊动孩们。
喜明说,其实先化验化验也用不着惊动他们。我看这样吧,明天我到县里批发药品,带你到医院去检查。
永怀说,也好,麻烦你了。
喜明叮嘱道,大叔,客气啥?明天早上不要吃饭,要空腹。
二
第二天,永怀跟着喜明到了县医院。喜明响,说他姨病得厉害要他快过去看看,永怀说你快忙吧。喜明就告诉他在哪儿开单子、哪儿交钱哪儿化验,然后急急地连药也没买就走了。内科门诊分一号、二号。他到一号屋里。医生是个中年人,听说他要化验就问了他的名字、岁数,开了单子。他拿着单子交了钱,然后验血、验尿……又问啥时就能出单子,化验员说,最早明天下午。永怀问,在哪里取单子?化验员下巴指指窗台上的铁条盒子:按单子上的名字找。永怀看到还有人在那儿翻检着。
第二天下午,永怀来取化验单子。化验处窗台那儿有人在一张一张地翻。一年轻人翻了两遍,最后失望地走开。轮到自己了,他的眼花,上面的字看不清,翻得很慢。他身后一个女人,大约有四十多岁,主动上前说,大爷,我给你寻,告诉我你的名字。永怀感激地让开:李永怀:永远的永,怀念的怀。她没翻到一半就抽出一张来递给他。他眯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上面的符号,永怀一个也认不出,标着的汉字也看不清楚,按照喜明的嘱咐朝内科诊断室走去,让医生给他看化验结果。
永怀希望能碰到那天给他开单子的医生。可是一号门诊里是个女医生,大约四十多,戴着眼镜。她让永怀坐下。永怀递过单子,她看着看着,神色就凝重起来,盯着其中的一项,抬起头来问:大爷,就你一个来?
是呀,孩们都在外头,老伴侍候坐月子不在家。
再没其他人陪你?
永怀摇摇头,心里不禁一沉。是我检查,用不着人陪,于是回答:没有,前几天来检查也是仅我一人。永怀从医生脸上看出了什么,想起了爹在医院检查回家时医生对他说的话。医生安排爹说,你的病回家好好养着,能养好,没事!当弟弟扶着爹走出病房后,医生给了他一个眼色,让他留步,关了门悄声说,回家准备后事吧!能吃点什么就给他吃点什么……今天医生是不是也不愿当着他的面说出病情真相?
他问,俺的病厉害吗?
医生说,大叔,根据检查结果,肝上有点毛病。不过不厉害。这样吧,建议你再到外地检查检查。这些天你有没有特别的感觉?
永怀便把那天昏倒的事说了,医生想了一会,说你的血压都正常呀!还是我刚才说的,到外地检查一下最好。
永怀想,现在的医院抓住一个病人就不轻易放过,想留住你,给你检查、吃药,没病也能弄出病来,今天这个医生却是不一样。主动让我到外地看。他想再问问,可可看到身后站着好多人等着医生诊断,就走了出来。不又不放心。犹豫一阵他便走到内科门诊的二号房间。房间里坐着一个男医生,轮到他时,他把单子递给医生:这是俺哥的化验单,你给看看,哪儿有毛病。医生看过惊讶地瞪着他,你哥?他孩子为什么不来?永怀说,他没成家。医生噢地一声,是这样。他人在哪?永怀说,在家里,前几天来化验才取出单子来。医生说,大爷,你哥的病厉害,回家后让他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吧,他的病是肝癌!
永怀脑袋翁地一下,不过,他还是托住了桌子,顺势坐在椅子上。医生说安慰道:大叔,是你哥的病,他也有了岁数了,不要着急。我给你倒杯水。永怀喝下后觉得好多了。医生又说,来,我给你检查一下血压。扶他坐稳帮他褪起胳膊。医生说血压没问题,你中午是不是没吃饭?永怀赶紧顺嘴应承说,是哩,是哩。他笑自己:你原来也是个怕死鬼!肝癌也不是立马就死,平时笑话别人怕死,轮到自己也这样胆小?永怀笑了。他放下袖子,把单子装入口袋对医生说,我走了。
出了医院,永怀浑身一股轻松。在饭店好好吃了一顿,回村也没等公交,叫来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到村口。他在街上碰到了赵荣小老汉,赵问他,拿化验单子了?他说拿了,医生说没事,我一时半时死不了。荣小老汉说,这就好,你狗日那天可吓得我不轻哩。赶紧叫老伴回来吧,地里的活不做也行,以后可不能再硬犟。
永怀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开了灯,永怀坐下,拿出了化验单子,想把它撕碎,犹豫一下,就放到了抽屉里。心便想起爹的病来。他也是肝病,他陪着他住院,替兄弟们侍候。到后来爹的肚子鼓得老高,临死时就是放不下没结婚的小兄弟。母亲死得早,他是老大,小学没毕业就回家,替父亲给全家人做饭。在学大寨那几年,靠他的劳动,供着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念书,直到后来都有了工作。爹从发现肝癌到去世,在家里躺了半年。为了不影响弟妹的工作,永怀一人担负起侍候爹的任务。爹病重时,医院陪侍,白天夜里喂饭倒尿,直至为爹送终。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看到弟弟结婚。村里人说永怀这样孝顺的儿那是他爹前世修下的福。
永怀不仅侍侯老人,还侍候自己的丈母。
老伴是邻村蒙家峪村的人,爹娘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娘老了,四个媳妇轮着管饭,因为管的天数多了少了,经常吵架。丈母气得不行病在床上。永怀老伴婆经常回去照看,回来一次就径自一人偷偷抹眼泪。老伴的三个兄弟因为娘看病的钱吵成一圪堆,这个不愿意侍候了,那个又推诿说孩子念书顾不上。老伴过去侍候时,又编派了闲话说娘把钱都给了她……永怀非常生气,上门对老伴的兄弟们说,你们这是往死里气老人?你娘把你们抚养大,你们也有孩子,这样对老人,不怕孩子学你们的样?
没想到三个儿子竟然一致对准了他,说你当女婿的,有什么资格来训教俺们?既然生儿生女一样生,就跟俺们一样来侍候!
永怀二话没说,与老伴商量把丈母接到自己家里。丈母为难。永怀说俺看见你就想起俺娘来,她死时俺才十几岁,俺想敬孝也没有机会,你就是俺的娘。你放心,跟上我受不了罪……永怀与老伴端死倒尿,一直好生侍侯着。临死时,她拉着永怀的手说,孩子呀,俺这辈子养了三个儿,比不上你一个女婿呀,你让我叫一声永怀儿……
永怀妹妹弟弟,每年都要回来给永怀过生日,感激报答大哥像父母一样给予他们的养育之恩。他这辈子没有愧对父母,没有愧对兄弟们,更没有愧对老伴。不过这一回检查让他联想到老伴的身体。她这几年总是在闺女家帮忙。前些时,她对自己说,我呀是犟着劲呢,可想回来歇歇……她不累,不会说这话。可不能让她像自己一样,有了病才去医院检查。我的病但凡打不倒身子就要支撑着,不能告诉她。
永怀边叠被边想着夜里的梦。爹的眼神至今在他的眼前闪着,真真切切。人到了要死的时候都有预兆,记得母亲死的时候,告诉过他说她梦见了姥娘要她回老家……我这梦怕也一样。不过,我不怕死,我现在身上什么异样感觉也没有。能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想到此,永怀捅开火,本想熬米汤,又一想,女婿给他买的特仑苏奶一直舍不得喝,时间长了,怕过期,干脆热一热当早饭!我以后在吃上头可不要再舍不得,两眼一闭,啥也带不走!昨天坐出租坐的对,不要再省着克抠自己了……他拿出妹妹给他送来的蛋糕烤在火边,喝着热好的奶,正吃着半截,电话响了,是老伴打来的:
起来了?
永怀说,嗯。有事来?
女儿生下了。
甚时生下的?
昨日夜里,
小呀妮?
妮儿。
妮儿也好!
顺当?
顺当!
就是下不来奶。咱家的鸡放出来了没有?
没呢。
那就逮了那只芦花鸡,我让女婿一会开车回去,让他带来炖了,让咱妮喝了催奶。
饭店能没有鸡?不是让咱妮先喝着?
我知道,哪能比新鲜的?
好,好!女婿回来再逮。你,你甚时回来?
老伴声音压低:想我了?
永怀也低低地答:嗯。
再等几天啊。亲家母今天来。我跟女婿先回去看看你,捎带把鸡带上。
几点回来?
电话里响起别的声音,老伴没顾得回答,就这啊,来人了……挂了啊。
永怀兴奋起来,他喝了奶,吃了三块蛋糕,看看表,还早着呢!从厨房拿了一个编织袋赶紧到口粮田去。老伴回来,趁车得带上窝瓜、嫩玉茭、豆角,家里这么多菜蔬,省得买。鸡窝不能开,等回来再逮鸡。
三
永怀的口粮田有两块,分别在东沟与北沟。永怀决定到北沟,因为那里的地好,种了卧瓜,是专门从县种子公司买的瓜种。他看过几回,没有舍得摘呢,总是想再长长,那瓜越老越好吃。
空气真新鲜,村子被绿色包围。不像邻村,被露天煤矿挖下个片片,房子也裂开了缝。村民有苦没地方说。为了争抢钱,当官的串通着,人没人样。庄稼人没了地,说是要搬到城里住,可哪能长久。土峪村还算幸运,没挖过来。永怀的地在坡上,远远望去,绿油油的真是好看。想着自己这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村,死也就埋在爹娘身边,心就漾起一阵温暖,象小时候要偎在娘的怀里似的。世事变化可真大,先是闹腾大跃进,后是六零年挨饿,好容易熬盼到学雷锋那几年,没想到“四清”来了,弄得村干部们寻死上吊的。到后来又是文化革命、学大寨,折腾老百姓,没个稳当!改革开放,光景好起来,种地不交税还给补贴。世道是好了,可是富人钱多得不知道咋花,没钱的人却供不起孩子上学,差别太大!就说这些年,年轻人都到外地打工了,没了学校。娃们从幼儿园就得到邻村或者是城里去上,村里基本剩下些老人们。与他一般大的岁数人的前后走了的也不少了……哎,人活一辈子真快。人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身体好时,谁也不会想到自己啥时候得病……
北沟的口粮田在白土坡,这面坡土厚,是村里的产粮地。永怀的地就在坡中间,有起伏的土路连到那儿。由于常年从坡上流下的水在路上冲出好多坑。土质松,水渗到地下,涮成了好多水串克栳,犹如土溶洞,有的路段表面看不出来,有羊呀驴呀的曾跌到过里头。集体种粮的时候,在冬天填过几回;后来承包,又成了老样子。永怀走这条小路到口粮田,要近好多呢!
路的两边都是一人高的玉米地,一般人是很难辨认。永怀的口粮田就在上面的地堰,瓜蔓就搭在塄边。他正沿着墙根走,忽然听到上面玉米叶子响动,正要撩开叶子眯眼细看时,一个红的东西滚到自己脚跟前,定睛一看竟然是个瓜!啊,是谁这么早就来偷我的瓜?或许是野免?他等着,看谁来捡瓜?不一会又滚下一个,瓜在离地墙根不远停下,接着是玉米叶子响。有一个影子在不远处出现,一看那人竟然是杂毛蛋!他背上背着个编织袋。朝永怀这边走来,显然是来捡瓜。永怀故意咳嗽一声。杂毛蛋看到是他,拔腿就跑。永怀大喝一声,站住!杂毛蛋哪敢站住,箭一般掠过玉米地,径顾自己跑了,蹭得玉茭叶子刷刷响,一会便归于平静。
永怀心里有些火。杂毛蛋呀,你咋来偷我的瓜?
杂毛蛋是村里的光棍。成份是上中农,他爹与永怀岁数不差上下,在学大寨那些年,因说了句学大寨吃不饱肚子,就被当成批斗对象,一时想不开跳了井,不久后母亲也去世。姐姐妹妹都已出嫁,杂毛蛋就没找到对象。他也有地,可不会种,靠姐姐接济,吃低保。在平时,永怀看他可怜,买油条碰到他,总要给他几个,红透的西红杮好了,也惦着给他送。永怀见不得可怜人。没想到他竟然起这么早来偷他的瓜。后又一想,人呀没几天活,他这也是一辈子,够可怜的,这些时我忙,过后我再……给他送几个吧……
永怀把瓜重新放入编织袋后,到了自已地里,看到瓜蔓苫满了地边,绿油油很旺。前些时他专门挑过几回家粪奶过,才结这么大呢!他又摘了两个,然后开始摘豆角,摘得很快,因为老伴一会就回来了……
四
永怀老伴与女婿相跟着早早就回家了,一看街门没关,以为永怀在家。开门唤了一声没人应,瞅瞅鸡窝,还关着。他一准是到地里了。掀开竹帘,屋子也没上锁,推门进厨房一看,灶边热奶的锅也没洗。对女婿说,你进屋等会儿吧,说着就开始做饭。
饭很快好了,是面条。擀好了,还是不见永怀回来,就让女婿先吃。吃了还不见回来,她便到邻居家问,说是没见,又到街上问。碰到赵荣小,荣小也说没有见,便把那天永怀晕倒与检查后的情况一一告诉了她。她的心就提起来了,他会不会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回家后,她让女婿在屋里寻找化验单子,还果真是在抽屉里找到了!上面的肝癌二字如同子弹击种了女婿的神经。他也不敢对岳母说出真相,说没事,没事,一切正常,就把单子装入衣袋里。
已经十点多,还不见永怀影子,赵荣小带着永怀女婿到东沟、北沟的口粮田里可着嗓子喊,仍没有回音。
永怀失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人们纷纷帮着寻找,猜疑会不会是永怀知道了自己的病,故意找了个暗密地方寻了无常③?
杂毛蛋听说永怀老汉失踪是在下午一点多,经过一番犹豫,最后还是主动来到永怀家。他满脸愧疚,说他早晨在口粮田遇到了永怀叔。并把他偷瓜的事也跟着说出来,说他不知道那瓜是永怀叔的,大叔对俺可好哩,要是知道那瓜是……打死俺也不去…….
人们问你知道永怀在地里,为甚不早说?杂毛蛋说,他早晨碰见永怀后赶紧跑回家,惭愧得要命,没脸再见永怀叔,就跑到了镇上他姐姐家,吃了午饭才回来。一进村才听说这事。人们说,快别说了,赶紧引人到你早晨碰到永怀的地方去寻寻吧。
杂毛蛋说,好,好!快跟我来……
杂毛蛋的话还真是说准了,永怀老汉还就是在那儿失踪的。他先把杂毛蛋摘下的三个瓜放入编织袋,然后又新摘了两个,决定回去捎带给杂毛蛋一个。试了试觉得满够他背,袋子盛不下嫩玉茭,他决定摘些豆角。豆角种得早,蔓子缠在玉茭上,一索索的挺稠。他把豆角放到盛瓜的袋子的缝隙里,扛到肩上,岔到地边的那条小路。走了一会把袋子换到另一个肩上,没想到脚下一用力,猛然下陷,失去平衡,头朝前倾,眼一黑便失去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醒来了,发觉四周黑乎乎的,盯了一会看到四周都是土,他的头朝下,胳膊窝着,动弹不得。他硬挣扎,土便灌向他耳根,亮光从脚后照来,他据此判断,他闪到了水串克栳里!他想大声喊,用尽力也只是哼一声,连自己也听不清。他想把身子倒过来,根本不可能,他绝望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想着想着,意念发稠便又昏了过去。
蓦然,风把他吹醒,他看右侧那儿竟然透着亮光!风就从那儿吹来。啊,他首先判断这不是阴间。他试着大声喊,却用不上力,连自己也听不到,只是喉咙动了动。他有点不心甘,拼力挣扎,可是越挣扎,身子反而朝下坠了半尺,碎土朝头发耳根洒落。他开始试探着挪动身子,先是用脚,继而用另一条腿左右蹭着,试图能蹬着墙,可是根本动不得。好在两肩正好架在土墙凸起的地方,头才没被身体重量压着,要不早被窝死了!他已经没有力量挪动,透进的光亮渐渐变暗了,他再次晕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听到了声音,起初是鸽子叫,后来是喜鹊,又过了一会,是蝉的叫声。噢,据此判断,这还是白天。接着又传来了狗叫声。我得喊叫,人们才能听见,他努着劲想喊却喊不出声,在他快要绝望时,上面的声音渐渐近了,还夹杂着人的叫声:“啊,这里有水串克栳,有脚印-在这儿,啊!永怀叔,永怀叔-像是杂毛蛋的声音,他一激动,再次晕了过去……
五
永怀老汉被抬回村边,女婿打了120电话,直接拉到了县医院。
或许是永怀老汉命大吧,输上液不到一小时,竟然醒了过来。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守在一边的老伴。他拉住了老伴的手说,我还说见不上你了,阎王爷不肯收我,又活过来了!老伴的泪扑簌簌掉下来,说老鬼你说些甚!快别胡寻思乱盘算了!
永怀说,已经到这时辰了,我也不瞒你,前些时我到医院检查,化验结果是肝上的病,我要是死了该多好,那病折磨人哩,你要跟上我受罪哩!
老伴说,你胡扯些甚,好好的咋就有了肝病?
永怀说,我不瞒你,化验单上写着哩!在家里的抽屉里放着,你让女婿看看就知道了。
老伴才知道女婿瞒着他。
你不要说这个好不好?你想吃点甚告诉我,我给你去买!
永怀说,我不饿,我只要你陪着我多说会话……
永怀老伴扭转头,抹一把泪,点点头说,好,好。我陪你说话。
第二天中午,医生走到了永怀老汉的病房,叫醒了正在睡觉的永怀:大叔,你叫李永怀?
永怀没听清,医生问了第二遍,他才点点头。他发现眼前的这个医生有点面熟。好一会才想起来是那天给他开化验单的那个医生。
医生便问永怀是哪两个字。一旁的女婿便拿出了随身带着的那个化验单来。
医生接过去一看,突然大笑起来,呀呀呀,竟然有这么巧的事!他兴奋异常:大叔,快告诉我,你是在哪天取的化验单?
永怀有些惊讶,问这个干什么?想了想说,我是在第二天取的。
上午还是下午?
下午呀!咋地啦?
医生说,这就对啦!
大叔,你今天能出院了,你啥病也没有,就是有点血糖低,用不着输液!你、你那天拿错化验单了!
永怀说,上面真真切切写的我的名字,还是一个女人替我翻出来的,咋就拿错了?
医生才告诉他,在同一天时间,一个与他同名同姓、同年龄、同一天来医院化验。只是在取化验单时拿了你的单子!有病的当成了没病的,没病的当成了有病的。
啊!躺在病床上的永怀老汉一听,猛然坐起来:我不输液了!我要出院!说着要下床。
医生说,大叔,这是葡萄糖,输完再出院。
永怀老伴与女婿满脸惊喜。赶紧打电话告诉永怀三个女儿。
此事一下子传遍了医院!
永怀老汉出院时,问给他化验的医生:那个拿了我的化验单的人是哪个村的?我要去看看他!
医生说,用不着了。他已经去世,得的是肝癌!是他儿子送来了化验单,说他知道这单子不准确。一查诊断纪录果然拿错了!
永怀出院了。这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人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永怀老汉恁好个人,死不了,他该活一百岁!
赵荣小第一个去看永怀,他先骂自己,老伙计,思前想后,这事全怨自己,我不要让你去检查,或许没有这场惊吓!
永怀说,跟检查没关系,是我命不好才跌到水串克栳里的。
荣小说,什么命不好,是你命大,不该死!
永怀说,这要感谢杂毛蛋!你给他捎几个瓜去吧!你就说我让你给他的。是他才救了我。
荣小说,好吧。我家里有瓜,给他几个。
从永怀家出来,荣小见杂毛蛋在门外等着,就说,快进去吧,永怀刚才正念叨你哩。
杂毛蛋不再犹豫,走进了永怀家的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