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最难的那一个
时代是一个大探照灯，海上灯塔的那种。只能照到海面上的乘客。至于水下的小鱼小虾，自生自灭去罢。
一
张玲打扫完卫生，关上便利店大门，正好晚上十点钟。
儿子还在家等着她回去洗澡。老公是北方人，让他赚钱养家没二话，但让他洗碗拖地给孩子洗澡，心里的一万个不情愿全写在脸上。刚结婚那阵子，两人常为家务事争吵。
以前单身时，看到一对博士夫妻因为洗碗问题离婚的段子，觉得特搞笑。轮到自己时，觉得完全有可能。
段子跟艺术一样，都是生活亲自生养出来的。
2020年年中复工潮，张玲没有等到她的复工潮。倒不是因为被辞退，是他们公司整个挂掉。
张玲有过慌张。凭借老公一人工资，供房养家，困难重重，即使能撑住，生活质量也会断崖式下降。
她不是过不了苦日子。刚买房那会儿，馒头蘸着老干妈也能吃饱一顿饭。逛超市专挑优惠商品买，买菜等到晚八点后钱大妈打五折再去。
有了儿子，日子就不能将就。
2020年7月，张玲在楼下开起了便利店。不管日子好坏，总要吃喝，总要用到牙刷卫生纸。开起来后，生意不像预料那样好，但也不像亲朋好友担心那样糟。因为他们所在小区是新楼盘，周围商业设施不完善，没有大型商超，这可以保证张玲便利店每天都有入账。一天下来怎么着也能赚个一两百块。
十月份，她又加入某团购平台，成了一个团长。开始挺红火，但后来因为挤压了小商贩的生活空间，在各种网络义士的呼喊下，从她这里买菜买水果的少了，平台自己也不大力宣传了。
不只是一个团购，这一年里，许多的好和坏都不受她掌控。她只是在各种洪流里随波摇摆。
开便利店是个熬人的活，靠着熬时间赚钱。张玲每天早上七点送孩子上幼儿园后开门，一直守到晚上十点。每天15个小时，换取一个月四五千的收入。对比之前八小时上万的薪水，完全不在一个等量级。
“总比坐吃山空强。先活着，然后想方设法活好一点，有尊严一点。”
不过因为可以自己带孩子，省了请保姆的钱，还多了陪伴孩子的时间，也能按张玲想要的方向去教育孩子。
究竟是失去的多还是得到的多，很难说。
二
2021阳历新年前，张伟再度失业。这是他一年内第三次失业。这都不离奇，离奇的是三次失业来自同一家公司。
这一年，张伟所在公司的业务极其不稳定。忙的时候，就喊他上班。闲的时候就让他休息。每个来回就跟吃饭睡觉一样随意，打个招呼就行。扯不上劳动法，没有补偿，也没哪个亏欠哪一个。除了社保一直挂靠在公司，其他的则是上班拿钱，休息停薪。
法律有法律的算法，生活有生活的算法。职场不是规章制度，职场也是人情世故。劳动法这东西，只有扯破脸皮的时候才有用。平常里，每个公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相处相离之道。
张伟不是没想过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试了几次，面试都不甚满意。彼此都有看不起对方的时候。张伟瞧不上对方的原因在于他不急。单身的最大好处，就是遇到大的波折，更容易应付过去。
张伟从不发牢骚，不在朋友圈发一些看似漂亮警醒实则没有任何用处的警句。他信奉的是：这世上每天死那么多人，你见过有几个是饿死的？
三
方永顺初中毕业就南下广东闯社会。人踏实肯干，也不缺机灵，但踏实肯干人机灵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能搞到钱。
十多年的工厂流水线打工生涯，方永顺也只赚了个温饱。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一厂妹青睐，不管不顾穷小子一枚，死活都要嫁给他。婚后五年，生了娃一对。
打生第一个孩子开始，厂妹就不怎么上班，只在家边带娃边接点手工活。有第二个娃后，靠着方永顺流水线工资和厂妹一点手工活的碎钱，也就勉强维持基本开销，稍微遇到一点意外就要动用不多的储蓄。
夫妻俩一番商量，方永顺干脆从工厂辞工，去住处附近一菜市场批发蔬菜，配送到周边饭馆酒店。
老实人面相，加上心不黑，只在进价基础上加了一点辛苦费，倒让方永顺围住了几个固定客户。虽然每天的量不足以大到让他们阶层上升，跻身中产，但每个月比上班多赚个三五千，至少可保一家四口活得稍微有点体面。
最开始的运菜工具是辆二手三轮。去年狠狠心换了辆面包车。这是夫妻俩从恋爱开始的最大支出。
结果过了年餐馆酒店就不定菜了。有两个老主顾直接关门另谋出路。
方永顺没让新车闲着。他注册了个货拉拉，有活拉货，没活就守在住处附近高速路口。许多长途汽车会在这里下客。方永顺的目标是那些拖着大件行李，摩的拉不了的乘客。虽没有配菜来得稳定，多一天少一天的没个准数，但好在有活钱进，不至于干吃等死。
这对年轻的中年夫妻很努力，方永顺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消遣是等货时刷刷抖音。厂妹也是能躬下身子的主。在我们能见的新闻里，现在的孩子都娇贵，一个孩子两三个人带。厂妹不但一人带俩娃，还照样有时间接手工活补贴家用。
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不喊苦不喊冤，就像常说的菜籽命，撒到哪儿是哪儿，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腰带勒进皮肉也要硬着头皮长。在他们看来，过日子就该是这样，在各种关卡里想方设法挣活路。
世界混乱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混乱。
我常常提醒自己，别过多诉说苦难。叨叨多了，就成了苦难本身。
灯塔的探照灯照不到水下，太阳光会照到。至于阳光照不到的深海，小鱼小虾也能活下去。他们已经有本领不需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