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穿行于兴都库什山的汤因比

《文汇报》2021年8月28日(星期六)第八版

1960年,穿行于兴都库什山的汤因比

任大刚

汤因比眼中的巴米扬峡谷

汤因比(1889-1975)历经两次世界大战,见证了大英帝国从国力巅峰到美国跟班的衰落过程。这种国家际遇,启发着他跳出欧洲中心论理路,建立了一种从文明的角度重新审视历史的自觉。

文明史观的出现,使人们观察和思考历史与现状的方法焕然一新,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的理论根据,即来源于此,它已经成为解释和解决现实问题的重要工具之一。谁能说历史研究的只是翻检故纸堆呢?一位青年学者说,当历史学家成为历史,他眼中的历史也许会走到未来的前面。信然。

汤因比将人类文明史拉长到5000年,这样,古老世界的起源就在伊拉克。向东,文明扩展进入波斯、阿富汗、印度次大陆、中亚、东亚;向西,延伸进埃及、安纳托利亚、爱琴海、西北非、欧洲和俄罗斯。

具体到某一种文明,汤因比认为,可以将它们划分为两种,一类是“绝地”,位于已知世界的边缘,只能不断接受世界中心的影响,却不能继续传播下去;一类则是“通衢”,是道路,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又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的地区。

典型的绝地,是处于已知世界东北端的日本,最南端的爪哇,以及最西北角的摩洛哥、不列颠群岛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典型的通衢,则是伊拉克的两翼:叙利亚是伊拉克西部的枢纽,而伊朗东北部(今阿富汗)则是东部枢纽。

汤因比坚信,叙利亚和阿富汗,曾经因为地理大发现和新式交通工具出现而被边缘化,但技术进步不会停止,随着机械化轨道、道路、车辆和飞机的出现和普及,这两个地方将让西欧失去暂时的世界领先地位,叙利亚和阿富汗将再度繁盛。

怀抱着这种坚定的历史信念,1960年五六月间,年过七旬的汤因比,以一种朝圣的心情,一行七人,包括两位英国人、一位阿富汗人、四位巴基斯坦人,开着两辆路虎,以顺时针方向,沿着兴都库什山脉的边缘、山地、峡谷,环游阿富汗,加上在此前和此后在伊朗和印度的旅行,最终写成一本著作“Between Oxus and Jumna” (中文直译《在阿姆河和亚穆纳河之间》),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都不知道我们近邻的这两条亚洲河流在哪里,索性,中文版的书名叫作《亚洲高原之旅》。

《亚洲高原之旅:文明的兴亡》

[英]阿诺德·汤因比著

李娟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8月版

人的知识结构是如此势利。书中出现的许许多多近邻地名,除了极少数之外,更不熟悉。读这样的书,只能一手拿书,一边查地图。写这篇文章,我也只好尽量避免出现地名,以免引起阅读障碍。

从文明史的角度,阿富汗及横亘在它身上的兴都库什山脉有着灿烂的历史文化。公元1世纪,那时候还叫作贵霜帝国的阿富汗,从两个方向上接受了来自希腊的艺术。公元7世纪,阿拉伯穆斯林也如同希腊前辈一样,穿越兴都库什山中部,入侵印度次大陆。发源于印度的佛教,也是经由阿富汗,进入中亚地区和中国新疆,传播到中国西北,再从那里传遍全中国以及朝鲜、日本和越南。汤因比评价道,这是作为交叉路口的阿富汗最具影响力的事件。在人类历史破晓时,这里就已经是世界上最繁忙的交通要道。

除了首都喀布尔,汤因比在西部城市赫拉特呆的时间最长。赫拉特的历史没有任何断裂。汤因比笔下的赫拉特“仍然活生生地证明着伊斯兰世界命运翻转之前的繁荣。尽管坎大哈也是个古老的城市,像赫拉特一样依旧活跃,但赫拉特有一种坎大哈还未获得的醇香气质。”

进入赫拉特城是一种视觉享受。汤因比问道:“你曾经走过一条像箭一样笔直、长10英里的道路吗?”他自问自答:“一条好似没有尽头的路,不过最后还是接上了哈里河南岸。这条道路很明显是要带我们径直穿越河面到对岸,然后直接去旅馆。幸运的是河水冲毁了桥梁,挫败了道路的企图。向左绕行的道路将带我们沿哈里河南岸,前往下游的另一座没有毁坏的桥梁。这次绕行让我们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哈里河,那是一条高贵的河流,它和这条道路让我们这些从南而来的访客,初步领略了一座历史名城的风采。”

“那是一条高贵的河流”,这个评判是给母亲河的。汤因比并不把自己当“外人”看。

汤因比也提到了赫拉特的历史名人和著名建筑,但他认为,赫拉特让人沉醉的不是高耸的尖塔、城堡和大清真寺壮丽的侧影,而是围绕着城市的村庄和围绕村庄的树木。如果走到河岸边,就会发现河面极其壮阔,可是从远处看,它又隐藏于小树林和果园之中。但是,在峡谷那一面,才能看见那条公路径直进入一片开阔草坡,这条10英里的道路显得无比高雅,就像西沉的太阳向东抛出的一条长长的阴影,指向波斯呼罗珊。

历史学家的视角和思考深度,跟普通游客旅人很不一样。面对阿富汗的历史文化名城巴尔赫,汤因比看到的是,自从大约5000年以前到今天,即文明降临以来的85%的时间中,巴尔赫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之一。

五六月份正是阿富汗的雨季,从赫拉特到麦玛纳(位于喀布尔西北方向,靠近土库曼斯坦)的旅程,让汤因比坚信,一辆路虎加上一个普什图司机,可以天涯海角随心所欲。不过,开路虎的普什图司机也遇到过束手无策的难题,幸亏有阿富汗官员全力以赴的帮助,在旅途中,为他们修了五座斜坡和一座桥梁,在三片浅滩上配备了人手。这让汤因比一行很激动,让他们倍感温暖。

阿富汗的雨季,在一路的旅途上,带来泥泞、洪水,以及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森林,在离开昆都士后的一个河口地带,在高处看:一片酷似莱利荒漠的绿色平原缓缓起伏,向四面八方绵延,一望无尽,天高地阔,数不尽的帐篷、牧群和人群点缀其间,数量之大,为此次阿富汗旅程中前所未有。人畜尽情享用肥美牧草,并不担心即将到来的炎炎夏日。

汤因比所预言的“再度繁盛”,似乎已跃出地平线。

在阿富汗与前苏联(今塔吉克斯坦)的边境河流阿姆河边的克孜勒堡,汤因比看到,阿富汗修建的新港口,可能会给这个国家的交通系统带来一场革命。比如从捷克斯洛伐克发往阿富汗的货物,可以走铁路直达苏联铁尔梅兹的阿姆河港口,再经船运抵达克孜勒堡,最后经公路发往阿富汗内陆。苏联工程师正在为阿富汗政府开发一条穿越兴都库什山的隧道,这条隧道一通,从克孜勒堡到喀布尔的南北向公路,就要比从喀布尔到巴基斯坦白沙瓦的东西向公路好走。

不过汤因比同时认为,巴基斯坦和西方世界也有权与苏联争夺阿富汗,因此他们努力让通过巴基斯坦卡拉奇到白沙瓦再到喀布尔的贸易路线比目前更具吸引力。汤因比认为,无论对于阿富汗还是我们,这场竞争都不是坏事。

汤因比穿越兴都库什山中部山地,赶往喀布尔。在书中,他是如何描述巴米扬大佛的呢?然而很遗憾,只有一句:我根本不需要写有关巴米扬的游览指南,因为有大量的照片、规划图和描述。

这并不是汤因比忽视巴米扬的佛教文化,事实上,他提到,从文明伊始的数千年以来,阿姆河盆地和印度河盆地之间的旅人都要经过巴米扬,不仅途经巴米扬,还要在这里休整数天、数周或者数月,直到体力恢复才踏上第二段旅程。佛教穿越兴都库什山进入东亚以后,虔诚的信徒们自然会前来朝拜巴米扬,并在岩壁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大约11个世纪以前,佛教就在巴米扬消失了,但是佛教信仰带来的平和依然统治这里。如果你在月夜俯瞰整座峡谷,就能感到这种平和。平和的白杨林闪着银光,平和的佛像和洞窟投下片片阴影。当你凝视这里,佛教的平和也会慢慢降临在你躁动的西方灵魂上。

汤因比建议,如果要重绘传统交通路线图,就必须忽略现代公路图,因为现代交通适配汽车,古代交通适配人畜,而文明痕迹都在古道上。所以,对于在阿富汗的历史学家而言,当个徒步旅人才是明智的开始。

实际上,看完汤因比的这部游记,任何一名历史爱好者,谁能按捺得住蠢蠢欲动的心思,谁又不百感交集?

END

策划 | 杨健

微信编辑丨施薇 孙欣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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